夜雨敲打着茅草屋顶的窟窿,浑浊的水滴溅在陈默脸上。他猛地睁开眼,四肢被刺骨的阴寒浸透,那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又回到了鄱阳湖水底,浑身插满箭矢,冰冷湖水灌入肺腑的窒息感攫紧心脏。他挣扎着弓起身子,剧烈咳嗽,喉间却干得像烧着焦炭。
手掌下意识捂住胸口,前世的箭疮早已了无痕迹,指尖触到的,是少年时代瘦弱的胸膛。昏暗油灯下,漏风的土墙嵌着那块锈迹斑斑的匠户铁券,黑沉沉的铁牌上用蒙汉两种文字铸刻着“陈”字,犹如一口钉进家族血肉的棺材钉。几张贴在土墙上充当御寒破纸的“至正钞”被漏下的雨水晕染了墨迹,模糊的字迹像一串串凝固的泪痕。
“呼哧...呼哧...”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从泥灶方向传来。
陈默循声望去。父亲陈铁山佝偻的影子,被灶膛里奄奄一息的火苗投在斑驳土墙上,扭曲放大。他正用力按在一块生铁上——是那柄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淬火铁钳——蘸着冰冷的雨水,在那块粗石上反复打磨。金属刮擦石面的咯吱声,尖利地锯着寂静的寒夜,也锯在陈默心尖上。钳柄早已被陈铁山的汗水浸透,显出深褐色的油光。每一次推动,他肩臂虬结的肌肉都在细微颤动,那不是研磨工具该有的姿态,那是在打磨一副压垮命运的沉重镣铐。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冰冷的日子砸落在他记忆中——就在三天后,这柄铁钳将成为父亲陈铁山命运的催命符。官府如狼似虎的差役会将父亲和他视若生命的淬火钳一并带走,送往那人间炼狱般的官造军器坊。监工的鞭挞、非人的劳役、饥病的折磨……父亲会在三个月后的一个雪夜,耗干最后一滴心血,无声无息地倒毙在一堆冰冷的兵器模具旁,连半卷草席都无。
前世,他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儿子陈二狗,眼睁睁看着爹被拖走,只顾在墙角瑟瑟发抖。这一次,他不再是陈二狗,他是从地狱爬回来讨债的陈默!
“哥……”一声细若蚊蚋的呼唤从角落响起。
陈默循声望去。灶台角落蜷缩着妹妹小满。单薄的破衣裹着八岁女童瘦小的身子,像只营养不良的猫崽。她的右腿微微蜷着,不甚自然的姿势——那是去年大旱逃荒时,被抢粮的溃兵一脚踹断的,虽然后来接上,却永远落下微跛的残疾。此刻,她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小罐,小小的舌头正小心翼翼地一下下舔着罐口内壁粘附的点点盐粒,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出近乎虔诚的满足。昏暗中,那双过于早慧的眼睛映着灶里快熄灭的余烬,像蒙尘的珠子。
墙角传来窸窣啃噬声。一只灶鼠,瘦得皮包骨头,黑豆似的眼睛冒着凶光,正死死啃咬着小满那双破烂草鞋的鞋帮,妄图从腐烂的稻草中汲取一丝可怜的热量。饥饿笼罩着这个家,像一层粘稠阴冷的油膜,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连老鼠都绝望得如此明目张胆。
陈默撑着冰凉的地面站起身,骨头发出细碎的喀啦声。他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刺骨的雨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水滴顺着下颌流过脖颈,滑向后背。忽然,左肩胛骨处传来一阵异样的滚烫感,仿佛有团火焰在皮肤下点燃。
他惊疑地抬手去摸,指尖触及的皮肤光滑,但那诡异的灼热感却挥之不去。他费力地反手摸向后背,想借着微弱的光亮仔细看看。
“哎呀!”小满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爬到他身后,一声低呼。
她冰凉的小手突兀地戳在陈默后背那滚烫的一点上:“哥,你背上着火啦?好烫!红红的一大块,像只…张大嘴巴的火鸟呢!”她幼嫩的声音里充满了童稚的好奇和一丝不解的担忧,“疼吗?我昨天也梦见一只大火凤凰来着,它飞到咱家屋顶上,叫得可好听啦……”
后背的火烧感骤然灼烈起来。火焰胎记!前世绝无此物!重生带来的异变?是福是祸?陈默猛地转身,喉头发紧。梦境与现实在幼妹的童言稚语中诡异交错。
“咯吱——咯吱——”
那冰冷的研磨声还在持续,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
“爹!”陈默再也无法忍受,一步跨到父亲身边,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别磨了!这东西打磨得再亮,难道能照出我们的活路吗?它只会把你拖进官造坊的鬼门关!”
陈铁山浑身猛地一僵,像被冻结的石像。片刻的死寂后,他缓缓抬起头。油灯昏黄的光线描摹着他刻满风霜沟壑的脸,每一道褶皱里都沉淀着疲惫和沉重的无奈。那双曾经因专注锻造而熠熠生辉的眸子,如今是死水般的浑浊。“啪嗒”一声,一滴混浊的水珠落下,砸在冰冷的铁钳上,迅速洇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光。
“二狗啊……”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沙砾摩擦,粗粝得吓人,“你懂啥?户帖就是咱家三代的骨头钉成的铁枷!应了征,不过是这把骨头烂在官家的臭水沟里;可不应征……”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悲怆,干枯的手猛地指向蜷缩在墙角的小满和无声站在一旁的妻子王氏,“不应征!官府会先活剥了你妹子的皮,把你们娘俩拖去做营妓!再一根根拆了你娘这把老骨头喂狗!”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破了压抑的沉默!积压的绝望如火山喷发,陈铁山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手中那柄伴随了他大半辈子的淬火铁钳狠狠掼在磨石之上!金属与顽石撞击,火星四溅,刺耳的锐响宛如灵魂的尖啸!半截钳口瞬间崩飞,旋转着嵌入泥墙深处,留下一个狰狞的豁口。陈铁山死死盯着地上那扭曲变形却仍旧顽固地指向他的残钳,胸膛剧烈起伏,沙哑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字字泣血:
“用它?用它打什么?造刀!造枪!造出屠尽我们汉人的凶器,塞进蒙元鞑子的手里,让他们砍下父老乡亲的头颅?让我们的同胞,像被宰杀的牲口一样滚在泥地里?我陈铁山就算是个贱籍烂命的匠奴,也不做这阎王殿的帮凶!”
灶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跳了一下,倏然熄灭。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没了寒窑。只有陈铁山粗重的喘息和崩飞钳头在墙上撞击的嗡鸣余音在黑暗中回荡。
王氏猛地扑上前跪倒在地,死死抱住陈铁山剧烈颤抖的腿,压抑的呜咽再也忍不住,从她的指缝里泄漏出来。小满吓坏了,缩在墙角无声地发抖。
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陈默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像被这声怒吼劈开了一道裂隙——在那军器坊肮脏的地牢角落,父亲枯槁的手指在土墙上刻划的最后遗言,是三个扭曲却力透绝望的字迹——造弑亲刀?父亲知道!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他打出的刀会染上谁的血!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盯住那块嵌在泥墙里的冰冷残钳碎片。前世自己是无用的陈二狗,这一世,他早已不是!
陈默悄无声息地向前半步,膝盖顶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他的手极其精准而迅捷地探入那片刚刚激起的烟尘碎屑中,指尖触到了断裂铁器特有的森然冰冷。崩飞的那截尖锐的淬火钳残片,被他死死攥入掌心!锋利的钢铁边缘瞬间割破了皮肉,黏稠温热的血立刻渗了出来,沿着掌纹缓缓蔓延,与他心中那团同样炽烈滚烫的火焰融为一体。
黑暗中,陈默无声地咧开了嘴角,那笑容在无光的世界里如同潜伏的野兽露出獠牙。父亲砸碎的是认命的枷锁,而他,即将握住的是撕裂命运的利刃!
爹,这一次,我来替你,替你斩断这操蛋的命!
油灯重新点亮了。微弱的火苗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也照亮了一地狼藉:被砸得扭曲的淬火钳残骸,磨石上刺眼的火星溅痕,泥墙上那道狰狞的创口,还有地上几滴已经半凝固的暗色血珠——属于陈默的。
小满瑟缩着爬过来,用脏污的袖口去擦陈默掌心模糊的血痕,大眼睛里噙着惊恐的泪:“哥……血……”
“脏东西,擦破点皮而已,没事。”陈默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手指用力缩紧,将那道细小的伤口和更重要的断钳残片一起,牢牢包裹在血肉之中。那片冰冷的钢铁,汲取着他掌心的温热,此刻已成为燃烧在骨骼深处的火种。
王氏扶着瘫软的丈夫重新在冰冷的土炕坐下,她看向儿子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忧虑和慈爱,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某种近乎祈求的绝望。刚才那黑暗里的低语呢喃——“爹……这次我断枷!”,那少年沙哑声音里蕴含的决绝凶悍,是她从未在二狗身上感受过的。儿子变了,变得像一块正在铁砧上被仇恨和苦难反复锤炼的生铁。
陈铁山垂着头,盯着自己布满厚茧的双手,那双手曾打出无数精巧器具,却无法握住自己的命运。他沉默了许久,才像用尽所有力气般,抬手指了指墙角那歪斜的小木箱:“铁签……水盆底下,还有点儿硫磺渣……是年前给王癞子他们家釉缸补漏时剩下的,天干物燥……该烧一烧了……把那霉味儿熏熏……”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暗示,又像是穷途末路下仅存的挣扎。他没有再对陈默说什么劝慰或训斥的话,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屋角的灶鼠大概是被刚才的巨响彻底惊走,再无半点声息,只有雨水从屋顶窟窿漏下,滴答、滴答、滴答……声声敲打着无尽的绝望和等待。
陈默的目光扫过那藏在脏污角落的破木箱,瞳孔深处寒芒闪动。硫磺渣……熏霉味儿?父亲这是……在指路!一个充斥着血腥焦臭味的、刀锋舔血的路!
窗外雨势更疾,豆大的雨点狂暴地击打着泥地,溅起点点浑浊的水花。没有人注意到,在远处巷口那片最深的黑暗里,一个如鬼魅般的干瘦影子,正佝偻着贴在冰冷的墙角,身上灰败的斗篷已被完全浸透。一双混浊而精明的眼睛,穿过淋漓的雨幕,死死锁定着这个摇摇欲坠的破败寒窑。白莲教江淮分坛的“守火人”,已悄然抵达。当陈默那肩背上的火焰状胎记在油灯下偶然一现的瞬间,早已落入了窥视的眼底。
一道惨白的裂痕骤然撕开浓墨般的雨夜穹顶,惊天动地的雷鸣猛然炸响,如同混沌之初巨神的咆哮!惨白电光直劈而下,将窗棂内外瞬间照亮!
寒窑如扁舟悬于巨浪,沉浮于暴烈的雷鸣电闪。那雷霆万钧之力,究竟是上苍的怒火,还是乱世开启的前奏?陈默紧握断钳残片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命运的齿轮,已被少年掌中之血和那团神秘烙印彻底点燃。
断枷,不是终点。是更深邃风暴前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