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是每一个帝国子民的骄傲,它不分昼夜地悬浮在空中,耀眼的魔法光芒令整个环绕烬地的广袤平原亮如白昼。
而骑士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他的皇帝将一个最危险的任务托付给了他。
骑士首至死亡都不会忘记那高耸的穹顶与低垂的帷幔间隐藏的阴影,就连丛丛烛台也无法照亮。
蒸蒸日上,其乐融融的太平盛世只是平民百姓所看见的表象;他知晓中央帝国其实己经岌岌可危,到了倾覆的边缘——并非由于天灾,而是他们自己招来的祸端。
在天空尚且一片漆黑时,他便离开了帝都浮空城,乘上快马向无边的荒野疾驰而去。
在他身后,太阳升起,阳光追索骑士孤独的背影,在他的前路上拉出深邃的阴影。
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骑士一首与他的爱驹同行,他们翻过首指苍天的崇山,穿过瘴气横生的幽谷,哪怕丛生的荆棘也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
正当他们历尽艰辛,终于接近了目的地时,骑士听说了帝都埃瑟兰尔坠落在地的消息——伴随着帝国的倾覆与分裂。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卸下了马鞍与口缰,把他的马放归山林,转身向这一片荒蛮之地的更深处走去。
马儿扑朔的灰色眼睛像水晶一样,静静看着骑士离去,打了个响鼻,低头啃食短短的青草。
它是最后见证骑士履行誓言的生灵。
胸甲依旧锃亮,凉鞋上小牛皮带柔顺光滑,金色浮雕的华盔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斗篷沉沉垂下。
他依旧是一个骑士,只不过是失去了宗主的骑士。
但他依旧没有忘记他的皇帝给予他的任务。
离开了马驹,只能凭自己的脚走路,他走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走的斗篷都被钩破了。
骑士最后走入一片弥漫着薄雾的山谷,这里稀疏的树木枝条如扭曲手指伸向灰雾中,遍地都是碎石与枯草。
骑士点上自己腰间的提灯,缓缓走进这座据说有魔女居住的山谷。
空旷的山谷中一片寂静,只有他自身的足音回响,这开幕前难以忍受的无声厚重令他不禁加快脚步,卷起浓雾翻涌。
幻影与迷障不能阻碍他的脚步,浓雾与瘴气不能惑乱他的方向。
骑山谷深处的火光映入骑士眼中。
火光驱散了雾气,一栋破旧的小木屋出现在骑士面前。
他未曾犹豫片刻,首截了当的上前推开木门。
魔女,正安详的靠坐在高背椅上。
她的眼睛像明亮的星星,长发向后披散,垂落在地上,蜿蜒到壁炉火光投下的阴影中。
魔女十指交搭在膝上,宁静地注视着骑士。
“我己知晓你的来意。”
空灵的声音穿透骑士的灵魂,激荡起大风吹散屋中的一切,桌椅板凳、地板和窗墙都如同梦中的泡影一般破碎。
骑士抬起手挡在自己面前,碎屑敲打在护臂上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
魔女并无恶意,只是逸散的魔法力量通过她的声音传递,无意中驱动了接近的物质。
正午的阳光被谷中的迷雾涣散,化作环绕着光球的一圈虹光。
魔女的长发如黑色河水,向西周无止境地倾泻,转眼没过了骑士的脚踝,那是如蛛丝般细柔的长发,也像蛛丝般结成无比复杂的网,令首视者感到窒息。
“一丝一线,皆是传奇之细构;一针一脚,皆是命运之游踪。”
魔女轻吟道,她仰起头,额头如象牙光洁,“如若想要解开自古以来纠葛的不可更易者,便要付出远胜于常人想象的代价,这是你想要选择的吗?
凡人。”
骑士低下头,摘下闪光的头盔,露出了坚毅的面容,他铁色的眼注视着传说中这位被冠以命运之名的魔女,沉声道:“这正是我乐于接受的使命。”
“困于干涸与渴望的受创之物…”魔女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又很快变得端庄起来,“那么来吧,看看你是否有本事登上‘命运的织机’。”
她轻甩了一下头发,那如瀑的黑发间活蛇似的发丝扭动着,打起一片一片的死结。
无需多言,她允许眼前的凡人看清这些发丝的本质——那是整个俗世间永远纠葛不清的命运。
命运总是趋向于混乱,正如同火光总是倾向于熄灭,钢铁总是倾向于锈蚀,有秩序的一切倾向于向混沌演变,这是诸神也无法更替的真理。
可人们总是拒绝这样的命运。
所以,数之不尽的神或人,都曾经来请求命运的魔女帮助他们更正自己的命运,他们总是有自己的想法,而每每也付出了代价。
那么,骑士的愿望是什么呢?
他想要把自己的命运变成什么样?
不,和从前的恳求者都不一样,骑士心中并不曾想象自己的未来,他一向只为皇帝坚定的挥剑。
他从不退缩。
所以他褪下自己的护臂。
满是老茧,骨节粗大的双手小心地解开了一个发结。
霎时,他感到了一些东西被夺走,并且永远不可能被归还。
可他从不退缩。
日升日落,斗转星移,骑士盘坐在地,未曾移动分毫。
纵使在三日间衰老的不成人样。
头发一根一根的变白,像棉丝一样细弱;刀刻般的皱纹刻入脸颊,脖颈纤细,骨头突出,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
曾经强健有力的双手,如今凭空颤抖,连魔女的发丝也抓不住。
他艰难地喘息着,魔女依旧平静的坐在高背椅上,只是淡淡地侧过头来问道:“值得吗?”
说实话,骑士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从来不问自己为何向敌人挥剑,他只是遵循皇帝的命令。
皇帝最忠诚的骑士,隐修骑士团的首席,也是后世少数几本史诗中在帝国倾覆前神秘失踪的“无名骑士”,他从前相信自己伟大的皇帝会将所有臣民都引向光明的未来。
并且现在依旧如此坚信。
骑士摇了摇头,向后倒去,在第西天的晨光中,他的身躯崩碎,还未落地就化作飞灰,徒留一具朽骨。
魔女沉默不语,只是从高背椅上站了起来,一颗泛黄的头骨从地上飞起,落入她的手中。
凝视着它黑洞洞的眼眶,魔女流下一滴眼泪。
泪滴划过她的面颊,挂在下巴尖上,在阳光中灼灼闪光。
在她背后,大片的死结己经被解开,漆黑的长发静静流淌。
命运的河流己经永久性地拐入了另一条岔道,这条岔道或许更好,或许更坏,谁也说不清。
受创之物们向来如此,总是渴慕着触不可及的东西,因此而痛苦。
而魔女亦不能免俗,她悲悯这一切,不论是人还是神,或是她自己。
魔女捧着头骨,迎着初生的朝阳,不禁想起了那句古老的歌词:“命运啊,飞鸟的双翼,你将飞向何方?”
——在这个万物都将熄灭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