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咬下第一口时,茶盏"当"地磕在案上。
她望着窗外的老梅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哀家十四岁在娘家,大姐姐总在雪天做这个。"她转头盯着柳蕙,"你倒说说,跟谁学的?"
柳蕙跪下来,额头几乎要碰到青石板:"是奴婢幼时见老厨娘做过,记了个大概。"她喉间发紧,父亲被押走前说的"雪里蕻是头一批送进宫的"突然在耳边炸响——可此时不能说,不能让吴姑姑抓住把柄。
"倒会藏拙。"太后笑了,"赏她两匹杭绸,再把这盒雪酥给皇帝送去。"她指腹摩挲着瓷盒上的梅纹,"皇帝总说宫里的点心没滋味,哀家倒要看看,他尝了这雪酥,还说不说得出这种话。"
吴姑姑站在殿外,看着春桃捧着食盒往乾元殿去。
她摸出帕子擦了擦手,帕子上沾着库房松砖的灰——柳蕙进库房时,鞋跟在那块砖上顿了顿。
她捏紧帕子,指节泛白:"当年柳承宗的账本,也是藏在松砖底下..."
"姑姑,该回尚食局了。"小宫娥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吴姑姑望着食盒消失的方向,嘴角扯出个冷笑——柳蕙借太后的手护住了雪酥,可护得住铜勺,护得住当年的旧案么?
乾元殿的朱门在暮色里泛着金红。
春桃捧着食盒跨过门槛时,赵忱正对着烛火翻奏折,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冰。"太后赏的梅花雪酥。"春桃把食盒放在案头,"说是入口即化,像融雪。"
赵忱抬了抬眼,指尖扫过盒盖上的梅纹。
他记得幼时在掖庭,老宫娥用破碗给他煮面,汤面上漂着的油花,倒比这金漆食盒里的点心,更像融雪。
他随手揭开盒盖,一缕梅香混着甜意涌出来——
这味道,竟有些熟悉。
乾元殿的烛芯“噼啪”爆了个花,赵忱的指尖还停在食盒盖上。
梅香裹着甜意钻进气口,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记忆里蒙尘的匣子——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生母陈美人咳得整宿睡不着,宫正司送来的参汤她尝都不尝,却在某个雪夜盯着窗外老梅树呢喃:“若有块梅花酥就好了。”
小太监阿福踮脚从廊下折了枝梅,他蹲在炭盆边,看粗使宫娥把面和得黏糊糊的,最后烤出的点心硬得硌牙。
陈美人却含着那点心笑,说:“像我娘家院子里的雪,化在嘴里凉丝丝的。”
“陛下?”阿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赵忱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揭开了食盒,十二枚雪酥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白,梅花印子上凝的水珠正缓缓滑落,滴在金丝垫纸上洇开个小圈。
他拈起一块,指腹触到酥皮的瞬间就皱了眉——太松脆,分明该是凉而不硬的。
可咬下第一口时,酥屑混着梅香在舌尖化开,竟真有几分雪落喉咙的清冽。
赵忱喉结动了动,第二口咬得慢些,甜意裹着若有若无的苦杏仁香漫开,像极了当年陈美人强咽下去时,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阿福。”他突然开口,砚台里的冰碴子被袖风带得“咔”地碎了。
阿福正缩在门边搓手,闻言立刻小步趋前:“奴才在。”
“这雪酥谁做的?”
阿福的脖子瞬间绷直了。
他跟着赵忱从掖庭到乾元殿,最清楚陛下对宫中日用的忌讳——前两日尚食局进的栗子糕甜得发齁,陛下连盒子都没打开;上个月太后赏的松子糖,他尝了半块就说“像粘在鞋底的蜜”。
可此刻陛下眼尾的冷意淡了,连声音都软了些,倒像当年在掖庭柴房里,他捧着老宫娥塞的热红薯时的模样。
“回...回陛下,是膳食局的柳姑娘。”阿福喉结滚了滚,“就是上个月替尚食局解了燕窝里混头发那事的厨娘。”
赵忱没接话,指节抵着案几敲了两下。
阿福盯着他垂落的眼睫,见那睫毛颤了颤,像是要落下什么,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再拿两块。”
阿福愣了一瞬,忙用银碟托了两块递上。
赵忱吃得很慢,末了将银碟推远些,指腹蹭过盒底残留的酥屑,低声道:“去告诉她...做得不错。”
阿福退下时,殿外的更漏刚敲过三更。
他裹紧棉袍往膳食局走,路过月华门时,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响。
这是陛下继位以来,头一回对宫点有了“不错”的评价——他摸了摸怀里的食盒,里面还剩三块雪酥,是陛下悄悄让他留的。
第二日午后,柳蕙正蹲在灶前添柴。
灶火映得她额头沁出薄汗,忽然听见廊下有人喊:“柳厨娘?春桃姐姐找你呢!”
她直起腰,就见春桃提着茜色裙角往这边走,鬓边的珠花随着步子轻颤:“太后用过早膳就念叨,说昨儿的雪酥吃着不过瘾,要你再做两样家传点心。”她凑近嗅了嗅,“你身上这股梅香倒比昨儿还浓,莫不是把梅枝揣怀里了?”
柳蕙低头笑,指尖绞着围裙角——今早她特意去后苑折了枝梅,泡在温水里蒸了半个时辰,水汽里浸着梅香,连灶房的抹布都染上了清味。
“春桃姐姐先请,我换身干净衣裳就来。”
去慈宁宫的路上,春桃踩着满地碎琼,絮絮说着太后的旧事:“太后年轻那会儿最爱往尚食局跑,说是看厨娘们做点心比看大戏还热闹。尤其有位姓柳的厨娘,做得一手绝好的梅花雪酥,太后总说‘柳厨娘的点心,能把人香回娘胎里’。”
柳蕙的脚步顿了顿。
她望着春桃发顶的珠花,那珠子在日头下泛着暖光,像极了母亲当年戴的那对珍珠簪。
“那位柳厨娘...可还在宫里?”
“早没影了。”春桃踢开脚边的雪团,“我进宫时老宫娥们说,她犯了什么事,连名字都被抹了。倒是太后偶尔提起,说‘若那柳厨娘还在,哀家的茶点能多吃半碗’。”
柳蕙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青布鞋面上沾了块面渍,像朵开败的梅。
她记得父亲被押走前,攥着她的手说:“你姑母在宫里当厨娘,若有难处...可她...”话没说完就被公差拖走了。
原来姑母真的在尚食局,原来太后说的“老厨娘”,是她从未谋面的姑母。
“到了。”春桃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慈宁宫的朱漆门半开着,廊下的老梅树探进枝桠,雪落在花瓣上,倒比昨日更白了几分。
太后正靠在软榻上拨算盘,见柳蕙进来,把算盘一推:“哀家要尝你家传的枣泥山药糕,要甜而不腻的。再做盏桂花酿圆子,圆子要小如樱桃。”她眯眼盯着柳蕙的眉,“可别像昨儿似的藏拙,哀家当年看柳厨娘做点心,火候分毫不差。”
柳蕙跪下行礼,额头触到冰凉的地砖:“太后放心,奴婢定当用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只是...不知那位柳厨娘,可是奴婢的远亲?”
太后的手在算盘上顿住了。
她望着窗外的梅树,半响才道:“模样倒有三分像。罢了,你且去做点心,做好了哀家慢慢跟你说。”
从慈宁宫出来时,日头已偏西。
柳蕙沿着抄手游廊往膳食局走,路过御膳库时,脚步不自觉地停了。
那面松砖墙下,第三块砖微微翘起,她前日趁人不注意,把父亲当年的铜勺藏在了下面——勺柄上刻着“柳记”二字,是太医院御厨的标记。
她望着那块松砖,北风掀起她的衣角,凉意顺着后颈钻进去。
可她心里却烧得厉害,像灶膛里未灭的炭——太后说的柳厨娘,父亲被诬的投毒案,藏在松砖下的铜勺,这些碎片正在她脑子里拼出模糊的轮廓。
“柳厨娘?”小宫娥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吴姑姑让你去领新置的炊具。”
柳蕙应了声,转身时又瞥了那松砖一眼。
暮色里,砖缝间的雪开始融化,水痕顺着砖面往下淌,像一行要落未落的泪。
深夜,柳蕙蜷缩在窄窄的木床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窗漏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
她摸黑下了床,从褥子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裹着块旧帕子,帕子中央,那把铜勺正泛着幽光。
她把铜勺捧到烛火前,擦拭的动作轻得像在抚触婴儿的脸。
勺底的刻痕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可“柳记”二字依旧清晰。
烛光摇曳中,她仿佛看见父亲系着蓝布围裙,握着这把勺子说:“蕙儿,治厨如治家,心要正,手要稳。”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烛火跳了跳。
柳蕙把铜勺重新包好,压在褥子底下。
她躺回床上,望着头顶的房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爹,女儿一定查清当年的事。”
夜风掀起窗纸,漏进一丝梅香。
柳蕙闭上眼,眼前浮现出太后说“柳厨娘”时的神情,还有皇帝吃雪酥时,眼尾那抹软下来的冷意。
她知道,这宫里头的雪,就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