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玄跪在青石板上擦拭着铜香炉,道袍袖口粘着昨夜抄经的墨渍。
清虚道长倚在前年银杏树下,忽然将拂尘往东南方一指:“今日风气巽位,该练御气决了。
金黄的扇形叶片簌簌飘落,有几片粘在独孤玄凝着白霜的睫毛上。
清虚道长突然拂袖扫过树根,堆积的落叶旋成涡流,露出清石表面斑驳的《黄庭经》刻纹。
“巽为风,寅时东方气最清。”
老道的声音落在沙沙声里。
独孤玄闭目调息,忽然觉得有片银杏叶正巧落在百会穴,凉意如银针般刺入天灵。
他下意识要避开,师父的拂尘却压住他手腕:“落叶归根是道,叶落你身异是道。”
暮色染尽山峦时,独孤玄终于能让三片银杏叶悬浮在掌心半寸之处。
叶片边缘的金芒与夕照交融,随他呼吸明灭起伏。
清虚道长忽然吹熄石灯,满树银杏叶在黑暗中发出萤火虫般的微光,每一片飘落的轨迹都清晰如卦象。
暮春的细雨染绿了石阶苔痕。
独孤玄在回廊下临摹《清静经》,忽有山雀啄落砚边松子,墨汁溅开如展翅玄鹤。
清虚道长负手而立,突然以指代笔在雨帘中书写,水痕凝成的字句竟悬停半刻才落下:“笔要似这雨,既分明,又混沌。”
盛夏的山中,蝉鸣聒噪,热浪裹着松脂香在道观内外浮动,独孤玄赤着脚踩在晒得发烫的青石板上,每走一步就要跳两下,嘴里嘟囔着:“师父我的脚要被烫熟了!”
清虚道长正在廊下摇着蒲扇煮茶,闻言头也不抬,只悠悠道:“心静自然凉!
独孤玄撇撇嘴,眼珠一转,蹑手蹑脚的绕到师父身后,猛然伸手去抢他的蒲扇。
谁知道师父突然手腕一翻,扇子轻轻一抬,独孤玄扑了个空,踉跄两步差点栽进旁边的荷花缸里。
“哎呦!”
他扶着缸檐站稳,缸里的金鱼受惊甩尾游开,溅了独孤玄一脸水。
道长这才抬眼,眼底含笑:“怎么连把扇子都抢不到,还学什么御气诀!”
独孤玄不服,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师父耍赖,您知道我要抢扇子,还故意躲开。”
说罢,气呼呼的不理师父了,转身躲进房中。
秋深霜重,庭前的梧桐树叶凋零,嶙峋的枝丫刺向夜空。
炉火噼啪作响,映的师父银发如雪,他垂眸搅动药吊子的模样,让他想起幼时在灯下为自己补衣的母亲。
“趁热。”
师父将药碗递来,碗身刻着歪歪扭扭的“玄”字,碗底垫着块白手帕——是怕烫着他的手。
药汁乌沉,苦味首窜进鼻腔,他捂着嘴不肯喝。
师父没办法,拿出几颗蜜饯。
窗外忽有细雨飘落,屋门可闻雨落地的声音。
独孤玄捧着药碗,暖气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他瞥见师父右手虎口处结着血痂——那是师父为他上山采药时刮伤的。
“发什么愣?”
师父忽然用汤匙敲他额头,力道很轻。
独孤玄喝药时,一颗温热的泪珠砸进碗里。
师父将药碗轻轻搁在案几上,瓷底与木桌相触,发出一声极轻的“嗒”。
夜雨不知何时变得细密起来,落在道观后山的竹林里,沙沙声如春蚕食叶,又似谁人低语。
竹影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摇曳,时而舒展,时而蜷缩。
独孤玄靠在枕上,听着雨打梧桐的声响。
那株百年老梧桐树就立在庭院中央,不知历经多少沧桑。
此刻每片黄叶承接雨滴时,都发出不同的音调,有的低沉,有的清脆。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道观一盏昏黄的孤灯。
冬日,寒风凛冽,道观檐角的冰凌如利剑,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独孤玄踏着积雪走向后山,脚下“咯吱”声在寂静的山林间格外清晰。
他的呼吸凝成白雾,又被朔风吹散。
石阶早己被积雪掩埋,只剩几块凸起的青石隐隐可见。
他赤足踏上去,寒气如针,从脚底首刺骨髓。
师父:“寒极则生温,痛极则心明。”
他咬紧牙关,一步一顿,任由寒意渗入经脉,在血肉里刻下修行的印记。
山崖边的老松被积雪压断,惊一只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独孤玄睁开眼,望着那黑影消失在天边。
,忽然想起师父的话:“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深吸一口气,任凭冷风灌进肺里。
如刀割般的疼痛,却让他思绪越发清明。
雪又下起来了,稀碎的冰晶落在他的肩头、头发,渐渐积了薄薄一层。
他缓缓起身,拔出腰间木剑,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弧线。
剑风带起雪花,又纷纷落下。
雪终于停了。
独孤玄收剑而立,望向道观方向。
炊烟袅袅升起,混着药香,在冷冽的冬日格外温暖。
他知道,师父一定做好了晚饭,等着他回去。
他低头看了看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忽然笑了。
修行之路漫长,他将慢慢摸索。
暮色西合时,独孤玄踏着积雪回道观,山前的石阶覆满了薄冰,他走的极慢,靴底碾碎冰壳发出脆响。
忽然,一缕暗香在空中浮动。
一株红梅傲立雪中,枯瘦的枝干如铁画银钩,缀满了殷红的花苞。
有几朵己悄然开放,花瓣薄如蝉翼,却能抗住枝头积雪回重量。
月光透过梅枝,在雪地上投下了淡淡疏影。
他伸手抚过梅枝。
“咔嚓”——折梅的声响震落了枝头的积雪,断茬处渗出清冽汁液粘在虎口的剑茧上。
三清殿的灯火透过窗纸,将师父佝偻的剪影投在廊上。
独孤玄紧握手中的红梅——那身影又比去年更显单薄。
“师父”他扣响门环,将红梅捧于掌心。
清虚道长转身时,锅中的粥还在“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待他看清那株红梅时,他枯瘦的手指忽然一颤——六十年前,他也这样折梅献与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