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墙上"黉门"二字被苔痕爬成流脓的伤口,砖缝里嵌着去年党人血渍,经春雨一泡,泛出暗红的腥甜。
守门苍头的锦靴碾过我伪造的文书,金线云纹绣得比巨鹿县令的靴饰还精致,鞋底却沾着未干的墨汁——那是今早踩过太学生的***书留下的。
"哪儿来的?
"他捏着"巨鹿张角"西字,鼻尖皱得像枚烂酸梅。
我低头盯着他鞋面上的泥点,那是方才踢翻寒门学子考卷时溅上的。
"陈博士家书僮。
"粗麻短褐下的脊背沁出冷汗,这衣裳是今早帮马夫铡草换的,还缠着三升粟米的草屑味,混着太学里飘来的铜臭味——那是贵胄子弟用西凉葡萄酒浇花的味道。
苍头挥手放行时,我闻到自己腋下的酸汗味,混着廊下朱漆柱的霉味。
太学里廊腰缦回,雕梁上的蟠龙被新绿藤蔓缠绕,却遮不住石柱间的裂痕——那是三年前党人冲击太学时留下的。
穿蜀锦的贵胄子弟倚着雕花窗,用犀角杯拨弄葡萄酒里的冰块,听博士讲"克己复礼",冰块撞击声里,隐约传来南市羽林卫鞭打的闷响。
"张角!
"压低的呼喊惊飞檐下麻雀。
清瘦少年月白深衣沾着墨点,腰间玉珏刻着"刘"字,袖口滑落时,腕间三道鞭痕如赤色蜈蚣——正是昨日我在南市看见被抽打的太学生。
"刘墨,汝南刘氏。
"他塞给我一卷竹简,指尖冰凉如墓前石,"陈宫伯今日讲《天人三策》,跟我坐后排。
"我这才注意到他发间黄巾——不是太平道的明黄,是用孝布染的暗黄,边角还缝着"党人不死"的细针。
讲堂里富家子弟占前排,玉具剑垂在膝头,鞋面白得能照见人影;寒门学子缩后排,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挤成灰扑扑的墙,像被秋雨打湿的麻雀。
陈宫伯拄着藜杖上台,左足拖在地上,画出歪扭的弧线——听说党锢之祸时,他在狱中被打断了腿。
"诸生可知,孝武帝为何独崇儒术?
"他的声音像破瓮里的冰水,"非为仁政,是以经术缘饰吏事!
"前排贵胄交头接耳,玉佩相撞如碎玉投壶。
我翻开竹简,"天人感应"西字被朱笔圈得渗墨,陈博士忽然剧烈咳嗽,藜杖敲在砖地上:"今者日食地震...上天示警!
然陛下却......"他的脸涨成紫茄,突然抽搐着跌倒,我冲上前扶住他,闻到苦杏仁味——是砒霜。
"河...河图..."他掐住我手腕,指甲抠进皮肉,眼中闪过异光。
我摸到他袖中滑落的绢帛,迅速塞进怀里,触到硬物——是枚刻着"黄天"的铜印,边缘磨得温润,像被无数人攥过。
讲堂大乱时,我看见李郎中的儿子在后排冷笑,指尖转着鼻烟壶,壶身刻着"悬壶济世"。
暮色浸透藏书阁时,刘墨领我钻过狗洞。
守阁吏的铜钥匙在他掌心发烫,那是从妾室枕下偷的,钥匙环还缠着几根金钗细发。
"《太平经》在戊字号架。
"他点燃油纸灯,火苗在万卷典籍间跳成鬼火,我忽然想起巨鹿乱葬岗,月光也是这样落在白骨上。
羊皮纸的霉味混着鼠尿味,忽然听见太学生的怒吼:"还我清议!
诛杀宦竖!
"我们跑到窗边,明伦堂前数百人高举《孝经》,火舌卷着竹简升空,像无数黑蝶扑向月亮。
身材魁梧的学生领袖站在石阶上,正是昨日被鞭打的王某,他脚下火堆腾起一丈高的火焰,将他映成怒目金刚。
我认出他腰间挂着的,是党人李膺的断簪。
"看!
"刘墨拽我袖子,几个锦衣少年混在人群中,短刀刀柄露出袖口——是宦官的狗监。
我攥紧拳头,指甲刺进掌心,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雨珠,和这些人眼里的寒光一样冷。
"快走!
"刘墨拉我回藏书阁,戊字号架上的典籍虫蛀如蜂窝,却在触到某本书时,我浑身血液凝固——皮质封面上"太平"二字凸刻着,虽褪色,却像旧伤口迸裂。
守阁吏的脚步声近了,灯笼光晕在廊下晃成鬼眼。
刘墨吹灭油灯,我们躲在书架后,听他咳嗽着走过,腰间钥匙串响得像催命符。
黑暗中,我摸到那本《太平经》,指尖抚过"三气共一"的字句,忽然想起陈博士的铜印,此刻正在我怀里发烫。
油灯重燃时,刘墨指着星图残卷:"陈博士说汉家火德衰,土德当兴。
"他的手指划过"镇星居心宿",墨迹在颤抖,"镇星属土,黄天也。
"窗外火光更盛,太学生在焚烧《论语》,烟柱里飘来焦糊的墨香,混着羽林卫的呵斥。
我展开陈博士的绢帛,竟是幅朱砂星图,北斗旁标着"天公""地公""人公"——原来他早己算出天命。
"刘墨,"我抓住他手腕,油灯将我们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在风中折断的草,"若把这些道理讲给百姓,他们还愿做草芥吗?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我熟悉的光——那是在母亲坟前看见萤火虫的光,是陈博士咽气时的光。
藏书阁门轰然撞开,武士持戟冲进。
刘墨将《太平经》塞进我衣襟:"从狗洞走!
"他抓起烛台砸向为首者,火光中我看见他玉珏跌落,摔成两半——那是汝南刘氏的族徽,碎得像这王朝的裂痕。
爬出狗洞时,听见他喊:"黄天必兴!
"棍棒击肉声里,这八个字震得夜空发烫。
洛阳夜风裹着烟味,太学在火中摇晃如沉船。
我低头看草鞋上的尘土,想起陈博士的眼神——那不是恐惧,是解脱。
原来黄天的种子,早埋在这腐朽的土地下。
我摸向怀里的铜印,印文"天公将军"硌着肋骨,忽然笑了。
"苍天,"我对着未央宫方向啐血,"你看这火,哪是烧书?
是烧穿你肺管子的火!
"怀中《太平经》的霉味混着硝烟,每走一步,都听见书页哗哗响,像无数人在身后翻书。
回到陈府时,门房说博士"暴毙",我摸向袖中星图,触到铜印——原来他早将印信藏在绢帛里,等一个接印的人。
晨雾中,水盆里映出我十五岁的脸,眼中血丝像新生的藤蔓,攀着太学的飞檐,攀着焚烧的《孝经》,攀着陈博士的微笑。
所谓"窥天",不是看星轨,是看透苍天之下,民不聊生。
而我,将成为第一个举火把的人,让黄天的烈焰,烧掉这仁义其外、男盗女娼的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