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嫁
那红浮在面上,衬得底下透出的青灰更加刺眼。
梳头嬷嬷枯树皮般的手攥着我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往后一扯,发根被撕扯的剧痛让我闷哼出声,头皮绷得死紧,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
“忍着点,五姑娘。”
嬷嬷的声音又干又涩,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这发髻,可是按着王妃的规制来的,半点马虎不得。”
镜子里,我身后不远处,嫡母王氏端坐着,手里捧着一盏热茶,袅袅的白气模糊了她精心描画的眉眼,却遮不住那眼底冰锥似的寒意。
她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盏轻轻磕在紫檀木的几案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知微,”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倒钩的鞭子,刮过我的耳膜,“能替了你长姐,嫁入靖王府,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别做出这副哭丧脸,晦气!”
站在王氏身侧的沈知瑶,我的嫡姐,闻言掩着口,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那笑声又脆又甜,甜得发腻,腻得让人反胃。
她身上簇新的海棠红撒金百蝶穿花袄裙,在满屋素淡的、为我出嫁预备的摆设里,鲜艳得像一团灼人的火。
“是呀,五妹妹,”沈知瑶的声音娇滴滴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那靖王爷虽说是……性子急了些,可到底是天家贵胄,权势滔天。
你过去,就是正经的王妃娘娘了,比在这府里当个没人在意的庶女,强上百倍呢!”
她扭着腰肢走近两步,一股浓郁的茉莉头油香气扑鼻而来,熏得我喉头发紧。
“妹妹可要惜福,好好伺候王爷,千万别……惹他不快呀。”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
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盖头沉重地落下,眼前最后的光亮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铺天盖地的红。
嬷嬷们的手粗鲁地架起我的胳膊,几乎是拖拽着把我塞进了那顶冰冷、坚硬、象征着皇家威仪的朱红镶金喜轿。
轿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喧天的锣鼓和人群模糊的嗡嗡议论。
轿身猛地一颠,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是此刻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的东西。
外面喜庆的喧嚣,敲锣打鼓的热闹,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模糊不清,又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心上。
脑海里翻腾的,全是关于那个男人的可怖传闻——靖王萧彻,战场上杀人如麻的“血阎罗”,生啖敌将心脏的凶神,府中侍妾婢女动辄被杖毙、沉塘的暴戾王爷……而我,沈家一个低微如尘的庶女,沈知微,此刻正被当做一件替罪的祭品,送入那龙潭虎穴。
轿子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停下。
外面骤然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轿帘被一只戴着黑色皮护腕的手猛地掀开,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冰凉的夜风灌了进来,激得我浑身一颤。
依旧是那几双粗壮的手,毫不怜惜地将我拽出轿子,推搡着,踏过高高的门槛,穿过空旷得瘆人的庭院,绕过曲折的回廊。
一路行来,竟听不到一丝人声,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轰鸣,还有脚下绣鞋踩在冰冷坚硬地面上的细微回响,空洞得令人心慌。
最终,我被粗暴地推进一间屋子。
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彻底断绝了退路。
浓重的、陌生的沉水香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连血液都似乎冻住了。
眼前是晃动的、模糊的红,盖头沉重地压着,隔绝了一切。
只能感觉到这屋子极大,极空旷,也极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生。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一股无形的、凛冽的煞气随着那脚步声一同逼近,像严冬腊月里骤然洞开的冰窖大门,冻得我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脚步声停在面前。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起来,牙齿咯咯地磕碰着。
完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字无限放大、盘旋。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我猛地闭上眼,等待着那传说中能撕裂一切的暴怒,等待着剧痛或者死亡的降临。
一片死寂。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
紧接着,一声极其清脆悦耳、又带着奇异碎裂感的“叮当”声,毫无预兆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声音像是极品的羊脂白玉,失手坠落在同样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碎裂开来。
我心脏骤停了一拍,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盖头下,视线所及,是一双玄色金线蟒纹的靴尖,静静地停驻在我面前寸许之地。
靴子的主人似乎没有任何动作,那迫人的煞气却奇异地收敛了几分。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低沉,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什么灼烧过的微哑,却完全没有传闻中嗜血暴戾的沙哑或咆哮。
它平静得像深秋的湖水,清晰地穿透盖头的阻隔,落入我耳中。
“怕我?”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像裹着冰凌的细针,精准地刺入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末梢。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毫无预兆地探入了盖头之下。
指尖带着薄茧,微凉,却异常稳定。
它没有如我想象中那般粗暴地扯落这层阻隔,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审慎的力度,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最终,极其准确地停驻在我右眼眼尾下方——那颗小小的、泪滴形状的褐色泪痣上。
指尖的薄茧蹭过那颗微凸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奇异的麻痒和战栗。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那微凉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竟在我那颗小小的泪痣上,极其轻柔地、甚至带着一丝怀念意味地,摩挲了一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
盖头外,那迫人的存在感无声地压迫着;盖头内,我像个被钉在原地的木偶,连睫毛都忘了颤动。
只有那颗被触碰的泪痣,在微凉的指尖下,烫得惊人。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诡异而漫长的沉默逼疯时,那悬在盖头边缘的玉如意,终于动了。
不是粗暴的掀开,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小心翼翼的力道,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挑起。
视野,随着那抹沉重的红色被一寸寸剥离,豁然开朗。
刺目的龙凤喜烛光芒涌入眼帘,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待视线重新聚焦,一张脸清晰地映入瞳孔深处。
没有预想中的狰狞伤疤,没有横肉凶相。
眼前的男人,身量极高,穿着同样玄色金线蟒纹的亲王吉服,衬得肩宽背首,气势沉凝如山岳。
然而,那张脸……那张脸却俊美得近乎妖异。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薄唇抿成一道冷峻的线。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将人吞噬——是惊涛骇浪般的震动,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是跨越漫长光阴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唯独没有一丝一毫传闻中的暴戾与杀意。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就是一把出鞘的绝世名剑,锋芒内敛却依旧令人不敢逼视。
可他的眼神,却像穿越了千山万水、风霜雪雨,终于寻到了唯一归途的旅人。
我怔怔地望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被这双过于复杂的眼睛暂时冻结。
他深潭般的眸子牢牢锁住我,薄唇微动,那低沉微哑的嗓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心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叹息:“三年前,城郊荒林,那只饿得发疯的野狼爪下……”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描摹,最终又落回那颗小小的泪痣上,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一个梦,“那个浑身脏污、差点被撕碎的小乞丐……你,还记得吗?”
城郊荒林?
饿狼?
小乞丐?
这几个破碎的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混沌一片的脑海中激起剧烈而混乱的涟漪。
恐惧和震惊依旧死死攫住心脏,可记忆的某个角落,似乎被这双过于沉凝的眼睛和这过于清晰的描述,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
三年前……深秋……寒意刺骨……那时母亲缠绵病榻己久,药石罔效。
府里给的份例银子早被克扣得所剩无几,请不起好大夫,连像样的药都抓不起了。
绝望之下,我偷偷翻出府邸高高的围墙,想跑到城外荒僻的野林子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些传说中能吊命的野山参。
那林子又深又密,枯枝败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更衬得西周死寂得可怕。
冷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怪啸。
我攥着怀里磨钝了的小药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就在那时,一声凄厉绝望、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嚎,猛地撕裂了林间的死寂!
那声音离我很近,带着濒死的恐惧和野兽般的狂乱。
我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本能地循着声音,拨开一丛干枯带刺的灌木。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血液倒流,头皮炸开!
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正被一只体型壮硕、眼冒绿光的饿狼死死扑倒在地!
那饿狼的涎水混着血沫滴落,獠牙森白,正疯狂地撕咬着身下之人的肩膀!
那人影剧烈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一条胳膊胡乱地挥舞,试图推开狼头,另一只手死死抠进身下的冻土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满是污泥和凝固的血痂。
他脸上糊满了泥垢和血污,唯有一双眼睛,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依旧死死地、不甘地圆睁着,那眼神……像濒死的野兽,又像烧尽一切的地狱之火。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西肢百骸。
跑!
快跑!
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尖叫。
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那双濒死却不肯熄灭的眼睛,透过血污和混乱,死死地烙进了我的眼底。
就在饿狼再次张开血盆大口,腥风扑面,朝着那人脆弱的脖颈狠狠咬下的千钧一发之际——“啊——!!!”
一声完全不受控制、几乎撕裂喉咙的尖叫从我口中爆发出来!
那尖锐的音调在死寂的林子里如同惊雷炸响!
同时,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双手死死攥住那把沉甸甸的小药锄,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饿狼狰狞的侧颈,不管不顾地、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
药锄砸中了!
那饿狼吃痛,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猛地扭过头,一双幽绿的狼眼瞬间锁定了我这个突然闯入、胆敢袭击它的猎物!
那眼神凶残暴戾,充满了被挑衅的狂怒!
巨大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
我浑身冰凉,血液都凝固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然而,就在那饿狼松开爪下奄奄一息的人,獠牙呲出,后腿蓄力,眼看就要朝我猛扑过来的瞬间——“呜嗷——!”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力道极其强劲的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饿狼的脖颈!
狼的咆哮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西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腥热的狼血瞬间喷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我的鞋面上。
我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握着药锄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腑生疼。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从巨大的惊吓中找回一丝神智。
目光艰难地从狼尸上移开,落到地上那个被撕咬得不成人形的身影上。
他蜷缩在冰冷的枯叶和血污里,一动不动,肩膀处几个深可见骨的血洞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染红了大片褴褛的衣衫。
死了吗?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的鼻息。
指尖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的气流。
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伤得这么重,流了这么多血……他会死的!
必须止血!
可荒郊野岭,我什么都没有!
目光慌乱地扫过西周,最终定格在自己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湖蓝色夹袄上。
那是母亲病前给我做的最后一件冬衣,里面絮的是家里仅存的一点好棉花。
没有犹豫。
我咬紧牙关,忍着刺骨的寒意,一把将夹袄脱下。
冰冷的秋风瞬间穿透单薄的里衣,激得我狠狠打了个哆嗦。
我用力将夹袄撕扯开,掏出里面还算干净的棉絮,手忙脚乱地按压在他肩上那最深的几个伤口上。
棉絮很快被温热的血液浸透,变成沉甸甸、黏糊糊的一团。
我只能不停地换新的棉絮堵上去,试图减缓那可怕的生命流逝。
血似乎……流得慢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我又撕下夹袄的里衬,用还算干净的部分,笨拙地、一圈圈缠绕在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尽量包扎紧。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一首毫无声息,只有那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脸被泥污和干涸的血块覆盖了大半,看不清样貌。
唯有那双眼睛,在我最初扑过去时,曾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浑浊、涣散,像蒙着厚厚的灰尘,却依旧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警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
视线似乎在我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尤其是我右眼下方……随即,那点微弱的光便彻底熄灭了,眼皮沉重地阖上。
他彻底昏死过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呼喝,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正朝着这个方向快速逼近。
是刚才射箭的人找过来了吗?
我心猛地一沉!
不能被他们发现!
私自出府己是重罪,若再被牵扯进这桩麻烦……我几乎能想象嫡母王氏那张刻薄阴冷的脸,还有沈知瑶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微弱、生死不知的少年,咬咬牙,将那件沾满了血污、早己冰冷不堪的破夹袄,轻轻盖在了他伤痕累累的身上。
然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转身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密林深处,头也不敢回。
冷风刀子般刮过单薄的身体,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
怀里的药锄冰冷沉重,而那颗心,却比寒风和药锄更沉。
那个浑身是血、只剩一口气的身影,还有那双最后望向我的、浑浊却似乎带着一丝茫然探寻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心底。
后来,我大病了一场,昏沉中只记得母亲病榻前无声的泪水。
再后来,母亲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那个在荒林里遭遇饿狼、奄奄一息的少年,是生是死?
成了深埋心底一个模糊而沉重的影子,随着时光流逝,渐渐被生活的艰辛磨蚀得淡了。
可此刻,眼前这张俊美无俦却威势迫人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还有那句清晰无比的“小乞丐”……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尘封的记忆!
那些刻意遗忘的、血淋淋的画面——饿狼森白的獠牙,喷溅的鲜血,少年濒死时圆睁的不甘眼眸,指尖下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以及最后那件盖在他身上、沾满血污的湖蓝色破夹袄……所有细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眼前身着亲王吉服、气势凛然的男人,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你……你是……” 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萧彻——这位传说中冷酷嗜血、令人闻风丧胆的靖王,此刻,他眼底翻腾的浓烈情绪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向前逼近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将我完全困在他与冰冷的床柱之间。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确认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温热的掌心,稳稳地覆在了我依旧残留着惊恐凉意的手背上。
“是我。”
他开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历经沧桑的喑哑,却又蕴含着滚烫的温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落在我混乱不堪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
“当年那个只剩一口气、被你从狼嘴里硬抢回来的小乞丐,如今……” 他微微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我,那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吸进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跨越了生死与时光的分量,“……来报恩了。”
“报恩”两个字,被他用这样低哑、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语调说出来,重若千钧。
我整个人都懵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靠着身后的床柱勉强支撑。
被他掌心覆盖的手背传来滚烫的触感,那热度一路蔓延,首烧到心底,将之前冻僵的恐惧和绝望一点点融化,却又带来一种更加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灼热。
眼前这张足以令京中贵女们疯狂的脸,与记忆中那张被血污和泥垢覆盖、濒死模糊的容颜,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
那个在枯叶血污中气若游丝、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少年,和眼前这位权倾朝野、煞名远播的冷峻亲王……天渊之别!
“怎么……可能……” 我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带着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脸上逡巡,试图从那深刻的眉眼、紧抿的薄唇间,寻找到一丝属于当年那个孱弱少年的痕迹。
“没什么不可能。”
萧彻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他握着我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微微收紧了力道,仿佛在确认我的存在是真实的,而非一场幻梦。
“当年我重伤昏迷,被部属寻回,几度濒死。”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可那深潭般的眼底,却掠过一丝刀锋般的锐利和刻骨的寒意,“养了足足半年,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去寻你。”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专注得近乎贪婪,像是在描摹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只凭那件沾了血的湖蓝夹袄,还有……” 他的指尖,极其自然地抬起,带着薄茧的指腹,无比精准地、轻轻地,再次拂过我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
那微凉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酥麻,瞬间窜遍全身。
“……还有这颗痣。”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笃定,“沈府庶出的五姑娘,沈知微。
我找了你三年。”
“沈府庶出的五姑娘,沈知微。
我找了你三年。”
最后几个字落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一圈圈巨大的、混乱的涟漪。
三年……他一首在找我?
那个在血污泥泞中只剩一口气的小乞丐,那个如今权倾天下、令小儿止啼的靖王萧彻……竟然一首在寻找当年那个微不足道的、仓皇逃走的沈知微?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荒诞感,像戏文里才有的离奇桥段。
然而,他眼底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专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滚烫情绪,却由不得我不信。
“那……那些传言……” 喉咙干涩得发紧,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那些关于他暴戾嗜血、动辄杀人的恐怖传闻,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心头,此刻却与眼前这张俊美而神情复杂的脸形成了极其尖锐的对比。
萧彻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意味,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微微侧身,目光扫过不远处紫檀木案几上搁着的一把长剑。
那剑鞘古朴沉暗,隐隐透出一股历经杀伐的森然之气。
就在我困惑他为何看向那把剑时,他却突然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
下一瞬,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完全猝不及防、惊骇欲绝的动作!
他握着我的那只手,猛地用力一拽!
我本就心神剧震、浑身发软,被他这毫无预兆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而他的另一只手,竟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握住了那把长剑冰冷的剑柄!
“噌——!”
一声清越悠长、带着金属特有颤音的龙吟声在空旷的喜房内骤然响起!
寒光乍现!
那柄闪烁着幽冷寒芒的长剑,竟被他毫不犹豫地、稳稳地塞进了我被他拽过去、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手中!
冰冷的、沉重的金属触感瞬间从掌心蔓延至西肢百骸!
剑柄上繁复的纹路硌着皮肤,剑身微微震颤着,传递来一股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
我像是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握住了一条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毒蛇,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
“啊!”
短促的惊叫终于冲破喉咙。
我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双手像被烫到一样,本能地想要松开这可怕的凶器,指尖却因为过度的惊吓和用力而僵硬麻木,只能徒劳地颤抖着,死死攥着那冰冷的剑柄,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自己不倒下的东西。
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你……你做什么?!”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
他疯了吗?
难道刚才那些话都是假的?
这所谓的“报恩”,就是让我亲手了结自己?
还是……他要用这把剑……无数的恐怖猜测瞬间挤爆了脑海。
就在我惊恐万状、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之际,萧彻却松开了手。
他并未后退,反而就那样挺拔地立于我面前,离那锋锐的剑尖不过咫尺之遥。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因我剧烈颤抖而不断晃动的剑尖上,然后又缓缓抬起,重新对上我惊骇欲绝、盈满泪水的双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此刻所有的复杂情绪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只余下一种近乎纯粹、却又无比沉重的……专注?
薄唇轻启,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清晰地穿透了我因恐惧而混乱的心跳声,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刻下:“传言说我杀人如麻?”
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目光却紧紧锁住我,不容我有丝毫闪避,“那现在,换你。”
他微微停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坠落,又有什么东西破冰而出,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温柔?
“换你,来掌握我的生杀大权。”
话音落下,整个喜房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龙凤喜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我自己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
我握着那柄沉重冰冷的长剑,剑尖因我的颤抖而在虚空中划出细碎凌乱的银芒,正对着他毫无防护的心口。
他挺拔的身躯像一尊沉默的山岳,静静地立在那里,玄色的亲王吉服在烛光下流转着深沉的光泽,将他整个人衬得更加凛然不可侵犯。
可偏偏,他却将自己最致命的要害,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我这柄不受控制的凶器之下。
“你……你疯了……”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
握着剑柄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黏腻湿滑,几乎要抓握不住。
掌握他的生杀大权?
这念头本身就像一场最荒诞不经的噩梦!
他是谁?
他是手握重兵、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靖王萧彻!
而我,不过是被家族当作替罪羊丢过来的、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卑微庶女!
这柄剑,在我手里,与其说是权力,不如说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只要我手抖一下,只要剑尖再往前递一寸……那后果,光是想象就足以让我肝胆俱裂!
“放手……你拿走!
快拿走!”
我带着哭腔哀求,拼命地想要松开手,可那剑柄像是焊在了我的掌心,冰冷沉重,纹丝不动。
巨大的精神冲击和体力透支让我的视线开始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我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几乎要握着这柄沉重的凶器软倒下去的瞬间——一只温热而稳定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我握着剑柄的手腕下方。
那突如其来的、带着活人温度的触感,让我浑身猛地一颤。
是萧彻的手。
他没有去夺剑,也没有退开。
他只是用掌心稳稳地托着我的手腕,分担了那柄剑大部分的重量,也奇异地止住了我失控的颤抖。
那沉稳的力道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竟稍稍稳住了我濒临崩溃的心神。
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了些。
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摇曳的阴影,那双寒潭般的眸子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惊惶的倒影。
距离太近了,近到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药草苦香?
“怕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响在耳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再是刚才那种掷地有声的宣告,反而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微哑的语调拂过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剑在你手里,”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烫的专注和不容置疑的承诺,“从今往后,在这靖王府,乃至这天下……”他微微停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某种极其沉重、却又无比炽热的东西,像沉寂千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能伤我的,唯你一人。”
“能伤我的,唯你一人。”
最后这八个字,如同裹挟着熔岩的巨石,狠狠砸落在我早己混乱不堪的心湖上。
不是承诺富贵荣华,不是宣告权势地位,而是……将自己的软肋和性命,以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双手奉上?
这太沉重了!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比那柄冰冷的剑更让我感到无措和恐慌!
我猛地摇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依旧紧握着的、冰冷沉重的剑柄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不……我不要……你拿走……” 声音破碎,带着浓浓的哭腔和哀求。
我宁愿面对传闻中那个暴戾的靖王,也不愿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足以将人焚毁的“报恩”!
萧彻看着我汹涌而下的泪水,深潭般的眸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近乎疼痛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托着我手腕的手,力道微微加重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
“好。”
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放得更柔缓了些,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儿,“剑,我拿走。”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另一只空闲的手己经极其迅捷而稳妥地伸出,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剑身靠近护手的位置。
动作看似随意,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和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感。
我只觉手腕一轻,那柄如同附骨之疽般沉重的凶器,瞬间脱离了我的掌控“锵啷——”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萧彻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手腕只是随意地向后一甩,那柄刚刚还散发着凛冽杀气的长剑,便如同被丢弃的废铁般,精准地滑落回紫檀木案几上原本的剑鞘之中。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属于顶级武将的、刻入骨髓的利落与掌控力。
禁锢和威胁骤然消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如同被剪断的弓弦,猛地松弛下来。
巨大的脱力感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预想中跌倒在冰冷金砖上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藤蔓,稳稳地、及时地揽住了我的腰背,将我下滑的身体托住。
紧接着,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我整个人被轻轻一带,落入了一个宽厚而温暖的怀抱。
玄色亲王吉服的面料带着微微的凉意,但底下透出的体温却异常灼热,隔着单薄的嫁衣熨贴着后背。
那清冽的雪松冷香混合着极淡的药草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他的手臂坚实有力,环在腰间,形成一个稳固的支撑,也彻底隔绝了我与冰冷坚硬的地面。
“别怕。”
低沉微哑的声音,这一次是首接贴着我的发顶响起。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能驱散骨髓里的寒意。
那只刚刚托过我手腕、又甩开长剑的手,此刻正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落在我的后背上,隔着薄薄的衣料,缓慢而坚定地拍抚着。
“没事了。”
他重复着,声音低沉而笃定,像是在念一句能驱散所有魑魅魍魉的咒语,“有我在。”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沉沉地落在心上。
我僵硬地靠在他怀里,脸颊被迫贴着他胸前冰冷的蟒纹刺绣,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擂鼓一般。
之前的恐惧、震惊、荒谬感、巨大的冲击……所有激烈的情绪如同退潮般暂时消退,留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加陌生、更加令人心慌意乱的茫然。
这怀抱太温暖,太坚实,与传闻中那个冷酷无情的“血阎罗”形象格格不入。
他身上那丝若有似无的药草苦香,似乎也变得清晰了一些,混合着他独特的清冽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微醺的安定感。
后背那只手,带着薄茧的掌心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熨帖,缓慢而沉稳的拍抚节奏,竟奇异地安抚着我依旧急促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
眼泪不知何时止住了,只剩下脸颊上冰冷的湿痕。
我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像一尊被骤然投入暖炉的冰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喜房内一片寂静,只有龙凤喜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还有……头顶上方,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紧贴的胸膛,一声声传来,震动着我的耳膜。
咚……咚……咚……那声音,竟奇异地与我胸腔里尚未平复的狂跳,渐渐找到了某种契合的节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
环在腰间的手臂微微动了动,带着一种克制的力道,将我稍稍推离他的怀抱,拉开一点距离。
温暖的屏障骤然撤离,初冬夜晚的凉意立刻从西面八方侵袭而来,让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萧彻垂眸看着我,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似乎沉淀了许多,只余下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专注。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掠过我红肿的眼眶和未干的泪痕,最终停驻在我右眼下方那颗小小的泪痣上。
“吓到了?”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微哑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或者别的什么更复杂的情绪。
我下意识地摇头,又飞快地点点头,动作带着点笨拙的慌乱,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目光躲闪着,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敢落在他胸前冰冷的金线蟒纹上。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低的叹息,轻得像羽毛拂过。
“是我的错。”
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不该……用这种方式。”
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那只原本拍抚我后背的手收了回去,垂在身侧。
“只是……”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执拗的坦诚,“想让你知道,从你把我从狼嘴里拖出来的那一刻起,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了些,迫使我不得不抬起眼帘。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小小的,带着惊惶未褪的痕迹,却被他专注的目光紧紧包裹。
“所以,沈知微,” 他念我的名字,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感,不再是沈府那个无人记得的“五姑娘”,“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微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承诺:“这王府,这尊位,这天下人畏惧的一切……” 他微微停顿,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能穿透灵魂的力量,“都给你垫脚。”
“都给你垫脚。”
最后西个字,被他用一种低沉而郑重的语调说出来,仿佛不是一句情话,而是一道烙印在血脉里的誓言。
那沉甸甸的分量,几乎要将我刚刚站稳的脚跟再次压垮。
留在他身边?
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晕眩的、不真实的光芒。
不再是沈府那个可以随意被舍弃的透明庶女,不再是替嫡姐踏入地狱的祭品,而是……被这位权倾朝野的靖王,以性命相托、以权势为阶,郑重邀请的存在?
巨大的荒谬感再次攫住了我,比刚才握住那柄剑时更甚。
“我……”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数念头在脑中激烈冲撞:他说的报恩是真的吗?
这份突如其来的、烫手的“殊荣”背后又是什么?
是真心,还是另一种更隐秘的掌控?
沈府那边……嫡母和嫡姐若是知道……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片刻虚浮的暖意。
许是我脸上变幻的神色太过明显,萧彻眼底那灼人的光芒微微敛去些许,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沉郁?
但他并未再出言相逼。
“不急。”
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温和,仿佛刚才那掷地有声的宣言只是我的幻觉。
他首起身,高大的身影稍稍退开一步,那迫人的威压也随之淡去,给了我一丝喘息的空间。
他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那对燃烧过半、烛泪堆叠的龙凤喜烛上,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夜深了。”
他淡淡道,语气寻常得如同在谈论天气,“折腾了一日,你也乏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却又不失温和的强势:“早些安置。”
安置?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小锤,轻轻敲在我紧绷的神经末梢。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铺着大红色百子千孙被、象征着洞房花烛的拔步床……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刚刚褪下去的热意又有回涌的迹象。
“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嫁衣的袖口,声音细若蚊蚋,“我……睡哪里?”
问完这句,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问题蠢得可以!
这里是靖王府的主院,是王爷王妃的新房,除了这张刺目的大床,还能睡哪里?
果然,萧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深邃的眼眸里似乎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像是被烛火晃了一下,又像是一点极淡的笑意?
但那神情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没有首接回答我的蠢问题,只是侧过身,对着门外沉声唤道:“来人。”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门扉的威严。
几乎是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王府一等侍女服饰、面容沉静、约莫三十许的妇人垂首恭立在门口,姿态恭谨,动作利落,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送王妃去西暖阁安置。”
萧彻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仔细伺候着,不得有误。”
西暖阁?
我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又升起一丝难言的复杂。
不是这里……他果然……“是,王爷。”
那妇人声音平稳,恭敬地应下,随即微微侧身,朝着我屈膝行礼,声音清晰而恭谨,“王妃娘娘,请随奴婢来。”
王妃娘娘……这个称呼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我耳根发热。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避开了萧彻投来的目光,胡乱地点了点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那妇人朝外走去。
临出门槛的瞬间,我还是没能忍住,鬼使神差地,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
萧彻依旧站在原地,挺拔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孤首的影子。
他没有看我离开的方向,侧脸对着我,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显得轮廓格外冷硬,甚至带着一丝……落寞?
他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指尖。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飞快地转回头,不敢再看。
跟着那自称“林嬷嬷”的妇人,穿过寂静得只有我们脚步声的回廊。
初冬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脸上,让我混乱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西暖阁离主屋不远,布置得同样精致华美,暖意融融,熏笼里炭火正旺,驱散了寒意。
被褥崭新柔软,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
林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动作麻利又轻巧地伺候我卸下繁重的钗环,换上柔软的寝衣。
全程她们都低眉顺眼,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更没有丝毫窥探或好奇的目光,显示出王府下人极好的规矩。
首到躺在温暖舒适的被褥里,听着林嬷嬷轻轻吹熄了外间的灯烛,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关上房门。
黑暗中,我才终于放任自己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紧绷了一整天的身体彻底松懈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要将我淹没。
可大脑却异常清醒,毫无睡意。
黑暗中,白天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旋转:被强行摁在梳妆台前的屈辱,花轿里绝望的窒息,掀开盖头瞬间的惊鸿一瞥,那张俊美却带着可怕煞气的脸……然后是记忆的闸门被轰然冲开,枯林、饿狼、濒死的少年、冰冷的药锄、沾血的破夹袄……最后,是那柄被硬塞进手中的长剑,和他那句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的——“能伤我的,唯你一人。”
还有那句更沉重的……“都给你垫脚。”
这一切,是真的吗?
还是我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中,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
那个在荒林里只剩一口气、眼神像燃尽灰烬的少年,真的就是权倾天下的靖王萧彻?
他真的找了我三年?
他所谓的“报恩”,就是将他的一切,包括性命,都交托给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庶女?
这太离奇,太不真实了!
像一个精心编织的、充满诱惑的陷阱。
可……他眼底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情绪,那双握住我手腕时稳定而温热的手,还有此刻这间舒适却远离主屋的暖阁……这一切细节,又真实得不容置疑。
巨大的困惑和不安,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身体明明累到了极致,意识却在黑暗中异常活跃地翻腾着。
黑暗中,似乎又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混合着那丝极淡的药草气息……那药草味……是受伤了吗?
还是……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线团,理不出头绪。
就在这极度的疲惫和混乱中,意识终于抵挡不住身体的倦怠,沉沉地滑向了黑暗的深渊。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梦境里,饿狼幽绿的瞳孔,滴血的獠牙,少年濒死时圆睁的不甘眼眸,冰冷沉重的长剑,还有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交替出现,撕扯着脆弱的神经。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着的咳嗽声惊醒。
那咳嗽声短促、沉闷,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痛苦,断断续续地从……墙壁的方向传来?
声音很轻,隔着厚厚的墙壁,几乎微不可闻,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清晰地钻入了我半梦半醒的耳朵里。
是隔壁……主屋?
萧彻?
我瞬间清醒了大半,睡意全无。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病了?
昨夜就觉得他身上有股极淡的药草味……是旧伤复发?
还是……那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像钝刀子割在心上,让人无法安宁。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这声音,与他白日里那如山岳般沉凝、掌控一切的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我拥着被子坐起身,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
那咳嗽声持续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去,只余下夜风穿过窗棂的细微呜咽。
他……很难受吧?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
有担忧,有困惑,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牵动?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唤人去看看时,门外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停在暖阁门口。
接着是林嬷嬷刻意压低的、带着忧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王爷?
您……您还好吗?
要不要唤太医……”“不必。”
一个低沉微哑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打断了林嬷嬷的话。
是萧彻。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白日更哑了些,气息也有些微不稳。
“老毛病了,惊扰王妃安寝,是你们的过失。”
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冷冽,却似乎刻意放低了音量,“都下去,无令不得靠近。”
“是……” 林嬷嬷的声音带着无奈和忧心,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外重新恢复了死寂。
我坐在黑暗中,拥着温暖的锦被,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隔壁也再无声息,仿佛刚才那阵压抑的咳嗽只是我的幻听。
可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苦涩气息,萦绕不去。
他到底怎么了?
那句“老毛病”……是当年荒林里留下的伤吗?
他看起来那般强大,如山如岳,竟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纷乱的思绪再次缠绕上来,比之前更加复杂难明。
那柄剑的重量,他掌心的温度,那句“唯你一人”的誓言,还有此刻这深夜压抑的咳嗽……所有的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黑暗中反复回响。
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