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缝里新冒的蕨草还蜷着嫩黄芽尖,就被银珠子似的雨滴砸得瑟瑟发抖。
张霁明在文庙朱漆斑驳的门廊下收拢黑伞,伞骨间滑落的水珠串成帘,映得他襟前双鱼佩泛起冷光。
三十年前,祖父张允棠就是在此处消失的——那方断成两截的"禹王锁蛟碑"还躺在回廊尽头,饕餮纹的利齿间凝着经年不褪的朱砂,像被谁抹了半干的胭脂。
"张科长,这就是当年令祖失踪的地方。
"文物局的小周递来手电筒,光束扫过碑身裂缝时,几点青荧忽闪而灭,"局里催得紧,说省里要重修碑林......"张霁明的指尖抚过残碑。
修复过无数文物的手竟在颤抖,那些裂纹深处似有脉搏跳动。
他突然听见檐角铜铃急响,不是风雨催动的叮咚,倒像谁攥着铃舌拼命摇晃。
仰头望去,东侧藏书阁的花窗不知何时支起半扇,雨丝裹着墨香扑簌簌落下来,在碑前积水中晕开团团青晕。
阁楼里有人。
木楼梯在脚下发出朽坏的***。
推开虚掩的雕花门时,陈年楠木香混着虫蛀的纸味扑面而来。
斜雨从花窗漏进,给满室浮尘镀上银鳞。
有个穿竹青香云纱旗袍的身影正俯在紫檀案前,羊毫笔尖悬在泛黄的族谱上凝滞不动,袖口滑落的翡翠镯子磕在青瓷笔洗边沿,溅起一声空灵的叮咚。
"姑娘,这阁楼......"话音未落,那支笔突然自己动了。
墨迹如游蛇窜过纸面残缺处,在虫蛀的孔洞间蜿蜒生长。
"张允棠"三个字一笔一画浮出,最后一捺甚至穿透三层宣纸,墨色渗进案上铺的苏绣软垫。
张霁明襟前的双鱼佩骤然发烫,白玉透过衬衫烙着心口,烫得他几乎要惊叫出声。
案前女子蓦然回首。
发间银叶簪挑破从瓦当坠下的雨帘,坠落的流光正巧映亮她眼底一抹惊疑。
腕间绞丝银镯撞上笔洗,震得案头宣纸簌簌作响。
穿堂风恰在此时掠过,满地散落的族谱残页忽如白蝶纷飞,有一页正正贴在他襟前。
泛黄的纸上写着:"民国廿西年七月十五,张氏允棠娶苏氏沅君,是夜暴雨,蛟走石嘴垴......"后半截字迹被水渍晕成墨菊。
"当心!
"银簪坠落的瞬间,张霁明本能地伸手去接。
簪尖划过食指,血珠滚落青砖缝隙。
苔藓下的刻痕突然活了——暗红血线在砖面蜿蜒成河,勾出蜿蜒的湖岸线与密密麻麻的星点,正是县志缺失的雨湖东北角地形图。
"三更天打西边来的客,总该带点诚意。
"苏砚清拾起染血的银簪,湖色旗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
她注视着陌生人襟前晃动的双鱼佩,昨夜修补的那只鎏金项圈突然在记忆里浮现:内壁錾着的双鱼戏珠纹,与这玉佩分明是同一块玉料所出。
惊雷恰在此时劈开云层。
银簪插入地砖三寸的刹那,整面东墙的书架轰然移位,露出个樟木暗格。
1935年的《大公报》泛着尸骸般的惨白,头条照片里穿西式婚纱的新娘垂着眼睫,颈间璎珞项圈锁着枚玉珏,与张霁明包袱里那枚断齿的鎏金锁头严丝合缝。
"寅时湖东漂来七盏并蒂莲灯。
"苏砚清用簪尖挑开报纸第二版,泛黄纸页上粘着干枯的芙蓉瓣,"灯芯里裹着这个。
"她指尖拈起片青玉,薄如鱼鳞的裂纹恰好能嵌进双鱼佩的缺口。
铜铃又响,这次带着锈蚀的呜咽。
族谱突然哗啦啦翻至末页,本该书写子孙名讳处爬满枝状水渍——正是雨湖西南岸特有的闪电纹。
张霁明伸手欲拂,纸页却在触碰瞬间化作齑粉,纷纷扬扬落向地砖拼就的雨湖全图。
东南角的石嘴垴位置渗出胭脂红,像极了新娘盖头被掀开刹那晕染的羞色。
阁楼忽然灌进腥风。
苏砚清按住乱飞的发丝,瞥见窗外老槐树上栖着只白颈乌鸦,喙间叼着半截红绳。
当她再回头时,地砖上的血线图己变了模样——原本标注漩涡的位置,此刻浮出七枚青铜铃铛的标记,最靠近石嘴垴的那枚铃铛,铃舌竟是她昨夜在湖心岛拾到的断箭簇。
"明日酉时,石嘴垴的船要翻。
"她突然说。
发簪在掌心转出冷芒,簪头银叶映出张霁明骤然苍白的脸。
雨不知何时停了,文庙飞檐滴落的水珠砸在碑面饕餮纹上,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细碎如星砂的朱砂末。
暗格里飘出一张戏票。
梅兰芳的《洛神》演出,日期是1935年7月14日,座席号被血渍晕染,依稀可见"甲等九排七座"——与张霁明口袋里那张祖父遗物的戏票,是连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