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大娘,在家呢?”
侯远静的脚步朝东窗台挪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闲唠家常。
“今天一大早,东河沿来了一群逃荒的,我爸妈带着我家里的长工,老早就去看着啦!
大爷大娘没去瞧瞧?
地里的粘苞米都成了,他们要是来一顿哄抢,还真不好治呢!”
“呵呵……没事的,我家文祥和武腾带人去了。”
郭隆兴在空火盆里磕了磕烟袋,笑呵呵应了一声,随后问道:“听说你和远章要到县里念书,啥时候走啊?”
“过晌午就走,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这不是来跟疏雨告个别,让她去送送我嘛!”
“哦……应该的……”郭母笑容和蔼:“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好的跟亲姐妹似的。
要不是家里的一摊子难管,大娘舍不出个帮手。
我就让疏雨和你们兄妹俩一块去了,到外面见见世面挺好。”
“是呀!”
侯远静略有感伤:“都说外面好,我爸妈让我跟着我哥哥一块儿去,我是高兴的。
可是一想到,一年半载见不着疏雨,也见不着大爷和大娘,我这心里还怪不得劲儿的。”
“哎呦呦……你听听……”郭母拍打郭隆兴的小手臂,哈哈笑着夸赞:“我从前就说远静的嘴巴巧,不像疏雨拙口笨腮的。
远静说啥都好听,只要她一来和我唠上三五句,我这心呐,就别提多么熨帖啦……”郭隆兴也笑着点头:“嗯嗯……我昨日见着老侯,也和他夸来着。
姑娘儿子都是有出息的……”东屋窗口处的三个人,唠得越来越热乎。
西屋里的疏雨却显得异常忙乱。
她一听见侯远静的声音,就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穿上鞋子,下地照了照镜子。
看见自己的眼睛红肿着,便拿了个手绢在凉水里浸湿,按在眼眶上简单敷了敷。
没敢耽搁太久,随后又爬上炕,打开炕柜最里侧的花木门,在一堆碎布头和桨杆小箩筐下面抽出一双绣着祥云图样的鞋垫,和一双红色带带鞋,裹在布头里夹在腋下。
只是,她的心事很重,刚刚迈出门槛又折返回来,再次照了照镜子,捋了捋胸前的大辫子。
用力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强迫它带上笑意。
细白的手指,在辫子梢的红绳上摩挲了好几下,深呼一口气,才出门来。
“远静……我也正要出门去寻你呢!”
郭疏雨自小文静,和名字叫“静”的侯远静性子截然相反,说起话来也温温浅笑,慢声拉语。
个头中等,胖瘦适中,脸色白皙,唇色嫣红,满头乌发,再加上恬静柔和的性情。
七分的姿色,展现着九分的魅力,格外宜室宜家。
侯远静心内叹息,郭家老两口死活看不上她哥哥侯远章,若不然两人现在定了亲,一起去城里念书多好。
也怪他们侯家不过是二三百亩地的小地主,郭家是这方圆二百里开了五个屯子,哪个不占地三百亩。
看不上他们侯家也属正常,只是可惜了哥哥和疏雨从小到大的情谊。
不过,疏雨今年刚刚十七岁,她哥哥也刚刚满十八岁。
郭家的姑娘不到二十不出门子,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哎呀,疏雨,你真是说的好听,我在道口等了你那么久,干等都不来,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侯远静上前挽住郭疏雨的胳膊,冲着窗户里的郭家老夫妻,撒娇告别:“大爷大娘,远静走了,兴许过年的时候能回来一趟。
我一定给大爷大娘,带点新鲜东西,还得给大爷大娘磕头,大爷大娘可别忘了远静啊。”
“呵呵……”郭母冲着窗外摆手,热情回应:“唉,远静说话算话啊,大爷大娘,等你回来呢!”
随后又向女儿招呼道:“远静要出远门了,给她带点东西,厚薄的也别挑理,是个心意。”
郭疏雨举了举手里的小包裹,口气自然:“我老早就给远静做了一双鞋……”“好……去吧去吧。”
郭母再次摆了摆手,似乎带着几分不舍。
等到两姐妹的身影,拐过了门口,她脸上的笑容便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这帮孩子都有几个心眼子,我还能不知道呀?
这哪里是送远静,这是又跟远章说悄悄话去了……”郭隆兴也满脸嫌弃:“侯远章除了长得俊朗些,根本一无是处。
就是疏雨年纪小,没见过几个人,懂得什么情情爱爱的。
咱们现在不拦着一把,以后落的埋怨更大。”
“可不就是嘛!”
郭母一边往郭隆兴的烟袋锅里塞烟丝,一边气愤道:“你看这二年,侯家老婆子那个贱样子,总觉得咱家疏雨对她家远章有意思,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她也不瞅瞅她是什么出身,又是什么门风?”
“唉……他家要有那个自觉,能遭万人讲究吗?”
郭隆兴凑近一点,悄声说道:“一说起这门风,就不得不跟你说说,老侯这二年办的那些丑事儿。
他家长工的媳妇儿,租户家的媳妇儿,他一年不睡五个也得睡上三个,前两天更是让人家爷们堵到苞米地里了,你说磕碜不磕碜?”
“哎呦……”郭母朝着窗外空吐了一口:“我呸!
这个埋汰。”
郭隆兴叼起烟袋锅,吸了两口,不屑道:“他家那不足三百亩地,是靠远章爷爷卖烟土赚钱买来的。
远章他爹接手后,一亩也没增加,从租户那里克扣点粮食,不够他在外面逛窑子,养娘们的。
你说这样花里胡哨的爹,再加上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谁能把姑娘嫁到他们家去?
根儿上就是坏的,能结好果子吗?
远章能是个好的吗?
不是我现在偏要说嘴,让他上外面见识见识吧。
若两三年之后,他能有一番自己的事业,对疏雨的心思还不能歇下,我就给他个机会表现表现。
要是不能,我就是把姑娘嫁给个逃荒要饭的,也不能嫁到他们家……”“不是说嘴,我也瞧出来了,远章那孩子现在瞅着不错,可是男人变心呐,就看他见了多大的场面。
我都听说了,现在世道乱,什么男女大防都没有了,男男女女在一块念书。
有的男人在家里有媳妇儿,在外面随随便便跟女同学就恋上了,那叫什么还自由……自由爱的呀。
那是个啥呀?
你要说以前那男人家里有个媳妇儿,在外求学做生意,跟哪个女人好上了,也是有的。
那也得承认家里的是媳妇儿啊!
外面的,不管啥路子来的,也是小的。
现在可好,无缘无故就把家里糟糠妻丢了,还一个个梗着脖子可有理的样子。
无错休妻,在先前那会儿,不识字的人家,都是行不通的。
怎么他们现在个个念了书的,都不讲仁义道德。
口口声声说自己找的好,外面那个是正经夫妻。
说一句,家里包办没感情,就把一个大活人说扔就扔了。
真是……世道乱,人心也乱了。”
“唉……”郭隆兴磕掉烟袋锅里的残灰,忧愁道:“我也想送疏雨上外面念书去,咱们这样的人家,谁能比得过?
说什么新思想啥的,咱家疏雨也该见识见识。
只是跟他们兄妹一起走,可是不行的。
咱家武腾十五了,再过二年十七,疏雨十九,姐弟俩一起去多好。
他们还有去雪城,又去海城的,要是咱家疏雨那时候见过世面,找着个真正的男子汉当女婿,她想去哪儿?
咱就送她去哪儿,她想干啥就让她干啥。
咱们郭家的姑奶奶没有一个受屈的……”“是这么回事儿!”
郭母面露心疼:“小姑娘懂得啥?
没有至近的人跟在身边,可不放心她自己到城里去。
晾着远章二年,彼此都长大了,或许想法就变了。
你若是现在挑明了说那男人怎么不好,她不会相信,只会越发惦记。
慢慢来吧!”
郭隆兴骄傲道:“是呀!
谁家姑娘不像宝贝似的?
我们郭家的姑娘更是金贵。
疏雨找婆家,穷富都无所谓,但女婿得是个顶天立地的。
如今乱世,挑不起大梁的男人,要来何用?”
郭母反驳:“那是你的想法,疏雨未必喜欢那样的……”“喜欢远章那样的?
像个大姑娘,扭扭捏捏,我是咋瞅咋膈应!”
郭隆兴呼出一口烟雾,冷哼道:“当年,我从我爹手里接过二百亩地,干了一辈子,家底子翻了几十个翻儿,看人从来没走过眼。
侯家那小子不是个稳当客,你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