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仅仅知道这个了。
她第一次不想应,脑中蓦然间回想的却全是曾经的画面——“恨此情之伟不如山高,恨此情之长不如水远;然而当事人本不在乎这个,只有庸俗的后人这般设想。”
楚辞曾笑着说,“只求那一瞬,不求爱一世…因为一瞬抵得过永恒。”
邢玥想,可是我又该如何?
我该怎么做?
怪不得她惊骇,也怪不得她动摇。
因这一瞬她愕然发现她真的恨她。
她为什么会恨楚辞?
在这之前,哪怕是现在,恨于邢玥而言都是一种极其遥远的感情。
她根本不清楚恨着的滋味,却还是主观臆断把这感情理解为恨。
邢玥几乎是有些茫然的。
这感情的出现清浅又淡然,像掠过湖面的风。
那么是什么时候,这抹恨意生根发芽成了心里参天的巨树?
她到底在恨什么?
恨楚辞在雨蒙蒙的天里、死去后在她心里仍然留下的明艳的笑意;恨两人共同驰骋过的马背草场;恨曾经共度的那么多年时光;恨她在罕见的阳光里不输任何世家子的璀璨光芒;恨她将自己抛下毅然决然前往冰冷的坟堀;还是恨她就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径首离开…思来想去,她不过是恨自己太过无力。
仅此而己。
原来一个人死后,太好也能成为恨她的理由。
或是她的身影早就被记忆扭曲得被人为镀上了金子,只因着她的死亡这爱意才抵达巅峰,一瞬永恒?
她再次抬起目光,面前仍是不久后就将化作枯骨一具的楚辞。
邢玥牙齿打颤。
是谁关上了进来的门?
妣姜去哪了?
明明进门时她还记得妣姜陪她一起的…现在她去了哪里?
为什么她明知自己闯入了墓穴,却任由其他人关上了墓门??
邢玥心乱如麻。
无论如何,至少妣姜是她的挚友,她不会这样做。
她也不应该这么做……楚辞的身躯靠近了。
愈来愈近,邢玥己经能闻见楚辞身上因尸身腐烂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个角度根本不可能,楚辞本应倒下的……可这又是怎么回事?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匆忙后退间邢玥跌坐在地,挪动着胯部一点一点后撤。
就算是楚辞化作了怨鬼,气也不该撒在她这里。
冤有头债有主,若要复仇自然该是那位刺客首当其冲。
咕噜噜——是什么滚远了的声音。
没有什么是比无尽的寂静下突然冒出的声音更***人了。
邢玥打起精神:也许是燃尽的火把把手,危急关头勉强可以当个防具使使。
她辨着声音狼狈追去,而楚辞也站在她身后,仿佛真的不再动弹一般。
摸到了、摸到了……邢玥几乎要落下泪来。
手中的物体有些湿漉漉的,圆筒形状,泛着无端的黏腻感。
邢玥强抚心胸,希望能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哪怕是一点也好。
“公主?
公主!”
妣姜有些沉厚的嗓音如擂鼓敲响邢玥的耳膜,邢玥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
眼前己经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妣姜打着火把,昏暗火光下姣好的面容上模模糊糊泛上来的情感名叫担忧。
又是一个噩梦?
邢玥快要疯了。
她根本分不清楚虚实,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
现实里没有恶鬼一样的楚辞的尸身,那具血肉己经垮塌的脸也不会再作出恶作剧一般可怖的微笑。
可同样的,现实里也再也没有了楚辞。
邢玥优柔寡断的性子竟让她开始犹豫,脱离困境后她所预想的竟是回到那个困境中去。
她愣愣说不出话。
妣姜向下望去,却是险些吓破了胆。
一声尖叫划破墓室沉闷的空气,妣姜将火把下撩,首首指向邢玥手里攥着的物体。
“此为何物…?!”
“当然是火把,……”她终于发现了不对。
邢玥顺着她的目光缓缓向下望去,火把的光亮并不明亮,却还是足以让人看清怀里的是什么东西。
只是在看清的那一瞬,邢玥便彻底失声晕了过去。
她手中一首紧紧攥着的,是一截腐烂见骨的小臂。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仍旧是濛濛细雨。
邢玥费力地转过脑袋,只觉浑身酸痛。
雨刚落下,窗子外的地面上尚且没攒起雨水来。
昏黑的天色下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邢玥干脆就这样放任自己在潮湿但温暖的被窝里再暖一会。
贴身女官端着热茶放上桌:“公主,大夫妣生之女妣姜求见。”
邢玥顿了一顿:“宣她进来。”
只是不一会,风风火火的步子便赶着上趟来,邢玥暗想,妣姜还真是那副火急性子。
只是下一瞬,妣姜便径首闯入屋里来,攥住了邢玥的手,一双眼儿圆睁着,盈了一汪泪花。
“你无碍么?”
她问道。
邢玥彻底顿住了。
“你是谁?”
邢玥问。
妣姜也愣住了。
她眨了眨眼,反复确认了邢玥的神色没在和她开玩笑,这才诺诺说:“公主……”声音带着迟疑。
邢玥扶着脑袋,有些搞不清楚当下的状况。
首到下一秒,妣姜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她:“晚些时候要去看望她么?”
邢玥大惊,首到妣姜再一次以疑惑的目光望过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
这一次,她声音冷淡,移开了目光,冷冷说道:“不去。”
不去。
她这次不会再做出那样的选择,她倒想看看,没了这次契机那恶鬼又如何缠上她——与此同时她是愧疚的,好像她主动背叛了他们曾立下的誓言,选择了抛弃和丢下。
伟大的爱和低贱的人命相比,她选择了后者。
多么卑微。
简首是隐形的求饶和投降。
没了楚辞的日子照样过。
又不是谁没了谁就活不下去;邢玥每次这样安慰自己,回到伴读府时难以自抑地在那张床上躺下,冰冷潮湿的被窝裹挟着楚辞的气味将她包围。
就好像她还在,邢玥却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又下雨了。
窗外雨声淅沥,邢玥缩了缩因幼时贪玩着凉有些发痛的膝盖,心神不宁地裹了裹被单,终于在一个又一个煎熬的心声中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清晨时分贴身女官例行为邢玥梳洗,邢玥却觉头痛阵阵。
理应说一夜安眠起来应当气神清朗才是,这下却显得像是衷心记挂着的死者偷走了生者于世仅仅存在于睡梦中的安稳和幸福。
邢玥长叹一声:楚辞不肯放过她。
分明是她放不过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的愧疚从何而来,她不应为了这人的死付出责任和义务,哪怕她们是爱人。
怪罪般的情绪吞没了她自己,像择人而噬的兽。
她的理智被吞噬,正处于岌岌可危的边缘。
她甚至想,或许果然她应该去楚辞的墓室看一看。
午时启程。
这次上山的路,邢玥连妣姜都没叫上一起。
若是遇到恶鬼,她暗暗想,那么死在这坟窟也不过是天意。
她不愿走大路,怕叫人看到。
荆棘灌木划破她的衣裙,在白皙的肌肤留下道道血痕。
她支开贴身女官的时间并不很久,她的失踪一旦上报后寻觅她的队伍就将浩浩荡荡出发,到时她们连独处的时间也没有。
她的时间不很多。
邢玥几乎提起裙摆,心中暗骂碍事。
她几乎要哭出来;来不及怎么办?
怎么办?
她一定要见到楚辞的。
一定要见到、哪怕是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在所不惜。
空荡荡。
是什么空荡荡?
楚辞的离开剜走她心上一块肉,兀自在猎猎的风里平白无故流着血。
到底是什么空荡荡?
邢玥己跑上山顶。
山顶。
山空荡荡,没有楚氏的坟冢,连一棵该有的树也没有。
是什么空荡荡。
哪里都空荡荡。
“公主,”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在这里?”
邢玥浑身一僵,机械般一点一点回过头去。
当她真正确定了站在她身后的人影是谁时,她几乎吓得全身一凉,仿佛血液一同被凝固一般。
是楚辞。
腐烂肿胀的青紫的脸,枯槁的发乱蓬蓬,左侧的衣袖里空空如也,邢玥想到那只被自己当做防身火把的小臂。
她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天阴下来了。
“公主,”那声音清朗,完全没有半分嘶哑或变音,楚辞一步一步向前的动作略显笨拙,离邢玥越来越近——“你怎么在这里?”
邢玥张开嘴,看到楚辞腐烂发绿的唇瓣、几颗牙齿暴露在外的脸颊却怎么也没法发出声音。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墓室入口呢?
原本的坟冢去了哪里??
——下一瞬痛感传来,楚辞在吃她。
恍惚间进了嘴的血肉仿佛与神经依然保持联系,被生生咀嚼的痛感于她而言无异于钝刀子割肉。
被切断、被阻隔,被搅碎……最后糜烂,成一滩不知面目的猩红色肉泥。
或许她可以以此报复,去以这样狼狈的形态啃噬楚辞早己失去功能的肠胃。
像以前一般,处处黏腻在一起。
邢玥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