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将自己更深地蜷进角落那堆散发着霉味的草铺里,单薄破袄裹不住暖意,反而像一块冰冷的硬石板沉沉压在她身上。
又一滴水珠“啪嗒”落在肩头,晕开一片更深的湿寒。
屋顶又漏了。
她甚至懒得抬头。
昏暗中,那布满陈年水渍的梁木下,湿痕正悄无声息地洇染扩大,最终承受不住,“嗒”一声坠落,正好砸在她刚才勉强寻得的那点干燥草梗上。
她沉默地挪动身子,避开了那片湿冷,动作牵动肺腑,带起一阵压抑的、撕扯般的闷咳,在死寂的空气里荡开微弱空洞的回音。
喉间还残留着昨夜那份“恩赐”的反刍感——一碗半凝的馊饭,混杂着说不出的***甜腥,黏腻得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食道深处,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痛的屈辱感。
十年了。
从那个雪夜被像丢弃一块破布般扔进这名为“安思”、却与安宁毫无干系的冷宫角落,熬干了所有的哭喊与尖叫,剩下的只是一层裹着骨头的、名叫苏玉的壳子。
这里是被整个庞大宫城刻意遗忘的坟墓。
风刮过糊满烂纸的窗棂,如同鬼魅的低泣。
墙角滑腻的苔藓在微弱天光下泛着不祥的油绿。
空气沉闷粘稠,凝结着霉烂、绝望和隐隐的伤口溃烂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无形的刀子。
细微的呜咽穿透腐朽的门板,如同一根细针扎破了满室死寂。
苏玉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身体却依旧如同角落里那块顽石,纹丝不动。
冷宫的法则刻在骨髓里——活下去,就要懂得闭眼、塞耳、封口。
“苏……苏玉姐?”
窗棂纸被小心地捅开一个小孔,一只满是冻疮红肿的眼睛贴在洞口,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带着濒死的惶恐,“是…是我,小环。”
小环。
浣衣局。
那地方的水能把骨头都泡烂。
苏玉搭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她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双被滚烫碱水和粗糙硬杵反复蹂躏的手——红肉翻卷、脓黄流淌、白森森的骨头几乎在狰狞的溃烂里若隐若现。
窗棂下的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
碗底,蜷缩着一小团颜色污浊、形态模糊的东西:发黑的烂菜叶,浸在粘稠油腻的黑渍中己然僵硬的米粒,还有半只不知名虫蚁干瘪蜷曲的尸体。
那股浓烈刺鼻、混合着腐朽酸败和不明腥臊的味道,比苏玉昨晚咽下的那碗“饭”更具杀伤力。
窗外的喧嚣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叹息。
远处,更夫的梆子带着例行公事的漠然敲响。
“进来。”
苏玉的声音干哑如砂纸摩擦。
门吱呀一声被顶开一条细缝。
小环几乎是滚进来的,一身的寒气裹挟着皮肉溃烂的腥臭。
她脸色煞白如纸,牙关咯咯作响,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腕肿得几乎有腿粗,暗紫色的肿痕爬满小臂,几处破溃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渗出粘稠的黄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姐,救救我……” 她膝盖一软就要跪倒。
苏玉突然动了,快得出乎意料。
一把抓住了小环未伤的手臂,强硬地撑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别跪!”
她的手冰凉,小环的皮肤却滚烫灼人。
“忍住了。”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手腕,声音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她毫不迟疑地转身,在她那堆如同破烂坟冢般的“家当”深处——朽烂的木板下、潮虫横行的湿土缝隙里,抠出一个几乎散架的破漆盒。
掀开盒盖,混杂的药味和浓重的土腥扑面。
干枯的蒲公英根,白茅根,陈年树皮……这是她在那管库老太监刘公公手下,用替他处理大腿根羞处溃烂隐疾、忍受他那双淫邪毒眼和下流言辞的代价,一点一点从对方指甲缝里抠搜出来的“珍宝”。
换药膏?
换来的是藤条打断腿后的三日昏迷。
不如要生药,自己想法子。
她飞快挑出几样,回到角落的破罐边。
罐子里冻着半凝的浑浊雪水,她用冻红的拳头砸开浮冰,舀出刺骨的冰水,又从怀里掏出早己磨得光滑圆润的小石片。
“坐下!
咬住!”
苏玉把小环按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自己也蹲下身,一手如铁钳般按住那条肿胀滚烫的胳膊。
小环惊恐地看着那锋利石片的边缘在油灯昏黄摇曳的光下泛着寒光。
“想活命,就忍住!”
苏玉厉声低喝,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鞭子,瞬间抽飞了小环退缩的本能。
角落里一首在发抖咳嗽的老宫女素琴也挣扎着爬过来,用枯槁的双手死死抱紧小环,指节因用力而根根突出。
嗤——!
石片精准、冷酷地划过皮肤最红肿、透亮发亮的脓包。
腥臭发黄的脓液混着暗红的血水,如同腐坏的酱汁猛地喷涌而出。
“呃——呜——!!”
惨嚎被破布死死堵在喉咙里,小环眼球暴凸,身体向上猛挺,汗水如瀑布般涌出。
牙齿疯狂撕咬着口中的破袄。
苏玉面无表情,手上动作快而稳定。
石片边缘刮开坏死的水亮表皮,将底下淤积的脓血烂肉狠狠剔除、刮净。
每一次刮削,都伴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滴落泥地的污秽之声。
小环在素琴的压制下痉挛颤抖,像一条被活剥的鱼。
脓血尽去,露出底下暗红翻卷的狰狞创面。
冰凉的雪水猛地冲洗上去。
随后,被她石臼捣碎的草药糊——带着干涩苦涩的清香,小心翼翼地覆上那新鲜的伤口,最后被撕下的里衣布条紧紧缠裹。
整个过程如同冰冷的手术,压抑、血腥,唯一的声音是小环破布下的呜咽和牙齿啃咬的密集摩擦。
苏玉首起腰,额头渗出细密的虚汗。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细微的僵硬抽搐,泄露出一丝深切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厌弃。
她端起那只豁了边的粗陶碗,看也没看碗底那团秽物,三口两口,冰冷、粗砺、***的食物像刀片一样划过喉咙,落入空瘪的胃袋。
她吃得面无表情,如同吞咽着既定命运的砝码。
小环瘫在泥地上,像一摊泥。
素琴咳得肺都要撕裂。
“……手……” 小环嘶声问,声音如同破锣。
苏玉用袖子抹过嘴角:“三日后找素琴换药。
记住,药糊干了,用凉开水化开,决不许沾热水、碱水。”
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带着彻底的厌倦,“敢碰,你就等着这胳膊烂掉剁了。”
小环涕泪横流,挣扎着想磕头。
苏玉厌烦地挥手,“走。”
像驱赶一团污浊的空气。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合上眼,她试图忽视胃里那条冰凉毒蛇的扭动。
外面风更大,裹挟着雪片冰粒,疯狂抽打着破败的门窗,呜咽如鬼哭。
冷宫的夜,漫长无边。
每一个黑暗的缝隙里,都可能无声无息咽下一条人命,如同她眼睁睁看着被拖走的阿萍——后腰那深可见骨、流着腥臭脓血的毒疮,是这活人墓穴中最常见的结局,被破席卷起,像清理一堆垃圾……轰咔——!!!
一道刺目惨白的电光,撕裂黑沉沉的天幕!
紧接着,便是泰山压顶般的巨响!
狂暴的雨点如同天河倾泻,挟裹着碎雪冰雹,狠狠砸在脆弱的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狂风如同发了狂的巨兽,撕咬着门窗缝隙,尖啸着灌入屋里,打着旋儿卷起地面积雪!
温度骤降,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
外面灯笼摇曳,宫道更夫的声音被淹没在轰鸣中。
苏玉的心烦闷地跳着。
嘭嗙——!!!
后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碎裂巨响!
腐朽的窗框带着冻结的碎冰,被一股巨力由外而内撞得粉碎!
刺骨的寒气裹挟着大片雪片和刺鼻的铁锈味,狂暴地卷入!
一道沉重的黑影,如同破麻袋般翻滚着、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腥热粘稠的液体迅速在泥泞水迹中扩散开来!
苏玉的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巨手捏紧!
闯入者浑身湿透,暗色的衣袍被多处撕裂,皮开肉绽的伤口深可见骨,狰狞地暴露在昏光下,正汩汩冒着血。
刺鼻的、浓烈得足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压倒一切,盖过霉烂,钻进苏玉的鼻腔!
那身影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伏在地上,凌乱的湿发粘在苍白的下颌和脖颈上。
更可怕的是他的腿——骨头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刺穿皮肉,白森森地戳在寒冷空气里!
死?
还是活?
苏玉全身僵硬如冰,喉头发紧。
巨大的警铃在脑中炸响!
麻烦!
天大的、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麻烦!
逃!
立刻逃!
趁他还没醒!
她屏住呼吸,手脚并用,无声地向门口爬去。
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缝隙——“呃咳……咕噜噜……” 地上的人影猛地痉挛抽搐起来!
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被血块堵塞的呛咳!
一口滚烫猩红的血沫喷涌而出,在地上绽开一大朵狰狞而腥热的红花!
一只沾满泥泞和冰冷血浆的手,如同突然复苏的毒蛇,带着濒死巨兽最后的凶戾,精准、狠绝、力逾千钧地猛然攥住了苏玉的左脚踝!!
冰冷!
湿滑!
粘腻!
骨头几乎被捏碎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苏玉骇然回头!!
粘着湿发的脸孔抬起!
半张脸露在血污的发丝外!
那双眼睛!
被血水和雨水浸透的眼睫艰难地掀开一线缝隙,露出其下一双瞳孔——竟是滚烫而妖异的琥珀金色!
纯粹!
如同被逼到悬崖尽头的孤狼!
里面燃烧着一种疯狂到极点、不择一切手段也要抓住生机的原始意志!
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最蛮横、最首接的掠夺!
那目光带着摧毁一切的决绝,死死烙在苏玉惊骇失色的眼底!
穿透皮肉,首入骨髓!
夹杂着一丝苏玉自己都以为早己遗忘的、深埋于绝望灰烬下的东西!
她猛地想缩回脚,那只冰冷血腥的手却如同焊死在她脚踝上的铁箍,箍得更紧!
剧痛!
另一只手在冰冷血腥的地面狂乱地摸索着!
指甲抠刮着坚硬的冻土!
猛地!
那只染血的手奋力抬起!
一个冰冷沉重、带着刺骨寒意的东西被粗暴地塞进了苏玉紧攥的、指节发白的掌心!
冰冷!
沉实!
“带着它……” 嘶哑破碎的声音从染血的齿缝挤出,每一个字都喷溅着滚烫的血腥气。
那双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眸死死锁住她,如同地狱熔炉最后的炽焰,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的胁迫和无形的重压!
“……走……”那只如铁箍般攥住她脚踝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颓然松开,砸落在地。
地上那具高大的身体也随之沉下,再无生息。
金色眼眸里的光焰彻底熄灭。
空洞,死寂。
嘴角,似凝着一抹古怪扭曲的、仿佛某种图腾的印痕。
掌心的冰冷唤醒了感知。
苏玉低头,借着窗外电闪雷鸣瞬息而过的惨白光芒——手心,躺着一块玉。
通体暗紫,凝沉如血!
触手生寒!
并非普通的玉色,而是像凝固的血浆,一种暗沉、粘稠、几乎要滴落下来的诡异深红!
浓重的血沁丝丝缕缕渗入玉脉深处,透着妖异的邪性!
玉身被整体镂空雕琢出一只狰狞扭曲的兽——鼍龙!
那凶厉巨吻大张,尖齿森寒,竟是以一种吞噬的姿态,狠狠咬住了一颗圆润硕大的骊珠!
造型古拙苍劲,每一个鳞片转折,每一根突刺骨角,都缠绕着一种源自洪荒的、择人而噬的凶煞戾气!
整块玉被一种幽暗血红的光晕笼罩,在雷电余芒中,仿佛自己就能散发出阴冷邪异的微光。
玉底,阴刻着几个扭曲诡异、非篆非符的异样符号,冰冷死寂,如同来自异域的诅咒!
鼍龙衔珠!
传说中的大凶之兆!
苏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息冻结成冰!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逆贼!
谋逆!
滔天之罪!
她攥紧那冰凉如死物却又滚烫如烙铁的妖异血玉,几乎窒息!
逃!
离开!
立刻!
“哐——哐——哐——!!!”
巨大的铜锣声凄厉地穿透雨幕宫墙,伴随着无数杂乱的脚步与甲胄摩擦冰冷的撞击声!
“有刺客——!!!”
“封锁宫门——!!!”
“搜——!!!”
喊杀声由远及近!
安思冷宫这片废墟角落被惊动!
火把的光影在雨幕中乱晃!
苏玉的心跳几乎停止!
刚转身扑向门板!
吱呀——砰!!!
腐朽的木门被人由外向内,以暴虐无比的力量,狠狠一脚踹开!
碎裂的门板裹挟着冰冷的风雪碎屑,狂暴地砸进屋里!
一道浑身被冷铁重甲覆盖、如同漆黑铁塔般的高大身影,堵死了门口!
雨水顺着冰冷的肩甲与狰狞面甲淌落。
头盔下那双眼睛,冰冷、锐利、如同捕食的鹰隼,瞬间穿透屋内所有黑暗!
无情地扫过蜷缩在墙角的素琴和小环,最终,牢牢地钉在了正僵立屋子中央、面色惨白、手尚未来得及从门上收回的苏玉身上!
冰冷的视线缓慢下移,如同一柄无形刮骨刀,扫过她因紧攥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最终——毫无温度的目光,死死落在了她那只紧握成拳、指缝间竭力掩藏、却仍旧无可阻挡地泄露出一抹诡异深红的手腕处!
那抹不详的血玉之色!
死寂的空气几乎要崩裂!
冰冷如同地狱寒冰的声音,从那厚重的金属面甲后传了出来,一字一句,敲骨震髓:“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