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全乡特批的二胎,李德山跑了三趟公社才盖齐红章。
那是个雪夜,风刮得顺丫树的枝丫嘎吱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树心里挣扎。
杨秀梅躺在炕上,疼得满头大汗,李奶奶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嘴里念叨着祖上的老话。
晨亮缩在墙角,看着大人们忙乱的身影,心里莫名地发慌。
弟弟的哭声终于划破夜空,李德山搓着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
可当李奶奶掀开襁褓,检查孩子后颈时,眉头却皱了起来——弟弟的皮肤干干净净,没有那片树叶胎记。
“怪了……”李奶奶低声嘟囔,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晨亮。
晨亮不懂那眼神的含义,只是隐约觉得,弟弟的出生,似乎让家里某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2.第二年冬天,晨亮六岁,该上学了。
村里的学堂在十里外的山坳里,天不亮就得出发。
杨秀梅怕他冻着,临出门前塞给他一个小火盆,里头烧着几块木炭,红彤彤的,像缩小的太阳。
“端着走,别让炭灭了。”
她叮嘱道。
晨亮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火盆上路。
寒风刮得脸生疼,他缩着脖子,一步一步踩在雪地上。
可就在拐过山路的陡坡时,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火盆翻了。
滚烫的火灰“哗啦”一下灌进他的棉袄袖子,晨亮疼得眼前发黑,可奇怪的是,他没哭,也没喊,只是愣愣地看着袖子冒烟,灰烬在棉絮里烧出一个个黑洞,像被虫子蛀空的树叶。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往学堂走。
首到晚上回家,杨秀梅才发现他的胳膊己经烫出一串水泡,最大的那块像半个鸡蛋,鼓胀发亮。
“你这孩子!
怎么不说?!”
她急得首掉眼泪,赶紧用獾油给他抹上。
晨亮只是摇头,说:“不疼。”
可那块疤,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右臂上,像一片被火烧焦的树叶。
3.八岁那年,晨亮开始住校。
乡里的小学离家十几里山路,每周只能回家一次。
学校只能蒸饭吃,菜只有从家里带些咸菜。
杨秀梅给他准备了几罐咸菜萝卜,腌萝卜切得细细的,拌了辣椒和香油,装在陶罐里,够吃一星期。
“路上小心,别摔了。”
她叮嘱道。
晨亮点点头,把咸菜罐子、米还有书包塞进了背篓,背在背上,沉甸甸的。
那天风很大,山路上的石子被吹得乱滚。
走到鹰嘴崖时,晨亮突然觉得后颈一凉,像是有人往他衣领里吹了口气。
他下意识回头,脚下一滑,整个人朝悬崖栽了下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看见咸菜罐子先一步坠入深谷,摔得粉碎。
可下一秒,他的身子猛地一顿——一根粗壮的崖柏枝杈横空拦住他,枝干弯曲如龙爪,死死勾住了他的衣领。
晨亮悬在半空,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树枝。
它长得太巧了,巧得不像偶然。
他伸手抓住树干,一点点往上爬。
指甲缝里塞满了树皮的碎屑,掌心磨出了血,可他没松手。
等他终于爬回路面,瘫坐在地上喘气时,才发现那根救了他的树枝上,刻着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极了他后颈的胎记。
那天晚上,晨亮做了个梦。
梦里,顺丫树的影子在地上蔓延,像一条蜿蜒的蛇,爬过他的手臂,爬过弟弟的摇篮,最后停在李德山的脚边。
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的脸。
“爹,树在动。”
晨亮说。
李德山没抬头,只是吐出一口烟,低声道:“树有灵,人也有灵。”
晨亮低头看自己的手臂,那块烫伤的疤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一片被火烧过的树叶,又像一滴干涸的血。
梦醒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大概就是这样——倒霉事不断,可每次都能绝处逢生。
就像那根悬崖上的树枝,总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托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