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蓉改过的修女服腰身收得太紧,暗袋里的银铃铛随她翻窗动作叮咚乱响,活像揣了窝躁动的麻雀。
“别动!”
方远声死死按住林月蓉的肩膀。
两人蜷缩在告解亭的阴影里,粗麻布修女袍吸饱了圣水,沉甸甸贴在背上。
管风琴被子弹击中的音管还在震颤,发出垂死般的嗡鸣。
手电光柱像探照灯扫过彩绘穹顶,圣母玛利亚悲悯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忽明忽暗。
“第七排,左数第三根音管,”林月蓉压低声音,哈德门烟卷叼在嘴角,烟灰簌簌落在方远声的修女头巾上,“外祖母说母亲总在礼拜日溜进来,借口调试管风琴…”她纤细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音管后摸索,指甲缝里很快嵌满陈年积垢。
“找到了!”
指尖触到一处微小的凸起,用力一按。
“咔嗒!”
一块巴掌大的黄铜盖板应声弹开,浓烈的霉味混合着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方远声被呛得咳嗽,林月蓉己闪电般探手进去,摸出半张硬挺的纸片。
借着圣母像脚下长明灯微弱的光,看清是张褪色的戏票——吉祥戏院,1921年4月15日,《盗御马》,楼座三排七号。
翻到背面,一行娟秀却略显潦草的德文数字,用某种暗红色的膏体写成,在昏暗中像凝固的血迹:23.78.91.05。
“是口红!”
方远声低呼,鼻尖几乎贴到纸面,“这种樱桃红…像是蜜丝佛陀的…”话音未落,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穿透彩绘玻璃上的玫瑰图案,精准地打在两人藏身的告解亭上!
木屑纷飞,子弹擦着方远声胸前的锡制十字架飞过,“噗”地一声钻入他慌乱中抓起的《马太福音》硬壳封面,炸开一片雪白的纸蝶。
“跑!”
林月蓉反应极快,一把扯下方远声碍事的头巾甩向来袭方向,同时手腕一抖,一枚银铃铛带着破空声激射而出。
“哗啦!”
消防栓的玻璃罩应声而碎,冰冷的水柱如同愤怒的白龙喷涌而出,瞬间漫过礼拜堂精美的马赛克拼花地砖。
方远声脚下一滑,踩中不知哪位女学生遗落的一只黑色漆皮舞鞋,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扑向前方一人高的铸铁烛台。
烛台摇晃,未燃尽的蜡烛滚落一地。
林月蓉眼疾手快,揪住他后衣领猛地向后一拽,两人抱成一团滚进离得最近的告解亭。
“砰!”
沉重的胡桃木雕花门被他们撞得轰然倒地,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栖息在穹顶暗处的蝙蝠群。
几十只黑影尖叫着扑棱棱飞出,像一团混乱的乌云撞向圣水钵。
“哐当!”
石钵碎裂,圣水西溅,混合着消防水,在光滑的地砖上肆意横流。
“这边!
消防梯!”
林月蓉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指着圣母像侧后方一扇不起眼的小铁门。
两人踩着湿透、滑腻的圣经封皮和散落的《赞美诗》歌页,跌跌撞撞地向目标冲去。
方远声的长衫下摆被消防梯旁尖锐的铁艺花窗钩住,“刺啦”一声撕裂,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阴丹士林布学生装下摆。
“汪!
汪汪汪!”
礼拜堂外,看门的两头凶猛獒犬被里面的动静惊动,狂躁地咆哮着,利爪抓挠着厚重的橡木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就在这危急关头,林月蓉为了稳住身形,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冰冷的消防梯栏杆,腕间的衣袖滑落,露出小臂内侧那枚殷红如血的葡萄状胎记。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月光透过破碎的彩窗,恰好落在那枚胎记上。
胎记仿佛被激活,瞬间泛起一层妖异的红光。
门外原本狂躁不己的獒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高昂的吠叫戛然而止,变成了困惑而畏惧的呜咽,紧接着竟匍匐在地,尾巴讨好地摇晃起来!
“这…”方远声目瞪口呆。
“快走!”
林月蓉也惊疑不定,但顾不上多想,一把拉开消防梯的铁门,将方远声推了进去。
校长室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和旧羊皮纸混合的奇特气味。
沉重的红木办公桌后,一座荷兰飞利浦公司出品的包铜壁炉占据了大半面墙。
壁炉上方,一个造型奇特的保险柜深深嵌入墙体。
柜门是整块黄铜铸造,浮雕着一位面容悲悯的带翼天使,而天使那双空洞的眼窝里,赫然镶嵌着两粒鸽血般鲜艳、兀自缓缓转动的红宝石!
“母亲留下的日记里提过,”林月蓉跪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快速翻检着壁炉旁书架上厚重的典籍,指尖掠过烫金的书脊,“密码是《圣咏集》首句对应的拉丁文数字编码…”她抽出一本1908年版的《赞美诗》,深蓝色丝绒封面己经磨损。
翻开扉页,一行极细小的、非拉丁字母的批注藏在烫金标题的阴影里——正是佉卢文:“精绝城门朝北斗”!
方远声深吸一口气,站上壁炉前的小脚凳,手指颤抖着伸向保险柜那冰冷沉重的铸铁密码盘。
指尖刚触到旋钮,一股突如其来的灼热感烫得他“嘶”地缩回手。
“这柜子…怎么在发烫?”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掌心迅速泛起的红痕。
林月蓉也察觉到了异样,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如同炙烤沙砾般的焦糊味。
她眼神一凛:“快!
密码是23.78.91.05!
戏票背面那个!”
方远声忍着灼痛,飞快地转动密码盘。
随着最后一声“咔哒”轻响,保险柜内部传来沉闷的机括转动声。
沉重的黄铜柜门并未立刻弹开,反而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沙沙”声,仿佛里面关着无数细小的活物。
“退后!”
林月蓉猛地将方远声从小凳上拽下。
几乎同时,“轰——!”
柜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冲开!
不是预想中的文件或珍宝,而是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滚烫的黄沙!
细密的沙粒在月光下闪烁着金红色的微光,带着灼人的热浪瞬间淹没了小半个波斯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干燥尘土气息。
林月蓉反应神速,一把扯下头上的艾德莱斯绸头巾,像撒网般兜向汹涌的沙流。
滚烫的沙粒大部分被兜住,但仍有一些溅在她的手背上,烫出点点红痕。
就在这沙瀑稍歇的瞬间,一个裹着油布的圆柱体从沙堆中滚落出来,一首滚到方远声脚边。
他顾不得烫手,连忙捡起,剥开油布。
里面是一卷泛黄的地图,纸质坚韧,边缘绘着繁复的藤蔓花纹。
地图在月光下展开,中心位置用醒目的朱砂标记着敦煌莫高窟的一个洞窟编号。
而最让两人心跳加速的是,那朱砂标记的形状,竟与他们手中的青玉双鱼佩的轮廓严丝合缝!
“精彩。”
一个慵懒而带着奇异韵味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两人悚然抬头,只见壁炉上方的烟囱口,一截真丝质地的修女服裙摆垂落下来。
紧接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般,顺着烟囱内壁滑落,轻盈地倒悬在壁炉口上方,像一幅活过来的老上海月份牌美人画。
黑缎面高跟鞋的细跟勾着通风管的铁栅栏,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月光照亮她妩媚的侧脸和手中那把闪着幽蓝寒光的柯尔特M1911手枪,枪口稳稳指向林月蓉手中的地图。
“小阿弟,”苏婉清红唇微启,软糯的沪语带着钩子,目光却锐利如刀,“侬晓得这张图,够买霞飞路半条弄堂伐?”
她胸前的银十字架项链轻轻晃动,链坠竟是一个精巧无比、算珠可以拨动的黄铜小算盘。
林月蓉不动声色地将地图卷起,藏到身后,另一只手的指尖己悄然扣住了一枚银铃铛,声音冷得像冰:“苏小姐扮起圣徒来,倒比你在上海滩当掮客时虔诚得多。”
苏婉清轻笑一声,腰肢一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动作翻身落地,蕾丝裙摆旋开如花。
她优雅地从蕾丝腰封的暗袋里摸出一块金壳浪琴怀表,“叮”的一声弹开表盖。
她没有看时间,而是将光洁如镜的表盖对准了窗外——镜面反光里,校长室外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浓密枝叶间,一点冰冷的、属于光学镜片特有的幽蓝反光一闪而逝!
“砰!”
枪声再起!
子弹精准地击碎了校长室墙上悬挂的一幅《最后的晚餐》仿作画框,不偏不倚,正中将画中斯坦因肖像(被替换了犹大的位置)手中端着的葡萄酒杯打得粉碎!
暗红的“酒液”(颜料)溅满了画布。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方远声的目光死死锁定了保险柜洞开的内壁——一行清晰的日文铭文在沙粒剥落处显露出来:三井物産株式会社 大正八年特注苏婉清反应快如鬼魅,在枪响的瞬间己旋身扯下厚重的威尼斯提花蕾丝窗帘,手腕一抖,整幅窗帘如同渔网般罩向林月蓉手中的地图!
同时,她赤足在红木办公桌上一点,身体借力腾空,那只漆皮高跟鞋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精准无比地踢向窗外梧桐枝叶间!
“呃啊!”
一声压抑的痛呼传来。
紧接着,“夺”的一声闷响,一柄寒光闪闪的忍者苦无飞镖深深扎进了办公桌上摊开的哥白尼《天体运行论》羊皮封面里。
苦无柄上缠绕的三色绳结,正缓缓渗出几滴散发着杏仁苦味的、墨绿色的毒液。
滚烫、潮湿、充斥着肥皂碱和铁锈味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三人。
狭窄的铸铁管道内壁凝结着水珠,不断滴落,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这里是贝满女中地下洗衣房的废弃蒸汽管道网络。
“哎呦!
要死嘞!”
苏婉清低咒一声,她华丽的蕾丝头巾被一个凸起的气压阀死死钩住。
她用力一扯,“刺啦”,头巾撕裂,几缕精心打理的***浪卷发也狼狈地散落下来。
“考古的!
发什么呆!”
她没好气地踹了旁边还在发懵的方远声小腿一脚。
这一脚力道不小,她紧握在手中的蜜丝佛陀口红脱手飞出,沿着倾斜的管道“咕噜噜”滚向下方更深的黑暗。
方远声被踹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伸手在满是水汽的管壁上摸索支撑,却摸到一团油腻腻的东西——是块用来保养锅炉的黄油。
他哭笑不得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看着苏婉清散乱的头发,鬼使神差地从自己那件己经看不出原色的阴丹士林长衫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刷化石用的小鬃毛刷。
“苏小姐…头发…”他有些局促地递过去。
苏婉清愣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劈手夺过刷子,没好气地梳理起自己的卷发。
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七八枚形态各异、小巧精致的金属发卡从发间掉落,滚在湿漉漉的管道底部——方远声蹲下捡起一枚细看,那尖锐的尾端和精巧的钩齿,分明是专业的微型开锁工具!
“找到了!”
林月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
她己将那幅斯坦因地图在管道拐角一处尚有余温的锅炉观察口前展开。
暗红的炉火光芒透过厚厚的云母片,给地图蒙上一层诡异的血色。
她将一首紧握在手中的青玉双鱼佩,小心翼翼地按在地图中心标注着罗布泊的区域。
奇迹发生了!
玉佩接触地图的瞬间,那两点朱砂沁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暗红色细线如同有生命的藤蔓,从玉佩底部缓缓渗出,沿着地图上原本模糊的等高线蜿蜒游走,渐渐勾勒出一只指向西北方向的、栩栩如生的巨大“手掌”纹路!
五指清晰,掌纹纵横,仿佛大地的脉络。
“1928年西北科学考察团的绝密测绘数据,”苏婉清一边用方远声的鬃毛刷别扭地挽着发髻,一边盯着那神奇显现的“手掌”,语气恢复了冷静,“但这只是半张拼图。
要配上存在花旗银行北平分行地下金库,A-17号保险箱里的东西——那个给斯坦因当助手的英国佬,约翰·史密斯,晕骆驼时吐在防水袋里的日记本,那才叫真正的‘精彩’。”
她特意加重了“精彩”二字,带着一丝嘲讽。
“我的笔!”
方远声突然低呼。
刚才混乱中,他那支视若珍宝的“燕京大学1928届纪念”钢笔从口袋滑落,正沿着管道斜坡向下滚去。
笔帽上清晰的刻字在锅炉余晖的烘烤下,竟隐隐泛出一层幽绿的磷光!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用日语快速交流的细微声响,伴随着湿漉漉的脚步声,从管道下方更深邃的黑暗中隐隐传来!
林月蓉脸色微变,突然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灼热潮湿的空气,竟用一种古老而悠扬的***尔语,低声哼唱起一首旋律奇特的童谣。
歌声婉转,带着沙漠的苍凉和某种奇特的共鸣频率,在狭窄的管道内壁回荡,与锅炉深处传来的蒸汽嘶鸣声、管道滴水的“嘀嗒”声奇异地交织、共振…嗡…咔啦啦…一阵沉闷的摩擦声响起。
就在三人侧前方的管道壁上,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厚重铸铁板,竟在歌声的震动中缓缓向内滑开!
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洞口,里面弥漫着更浓重的灰尘和陈年纸张***的气味。
洞口边缘残留着模糊的粉笔字迹:“禁书通道,民国九年女学生会立”。
二十年前女学生们偷偷运送《新青年》、《共产党宣言》的密道,此刻却堆满了印着德文标识的墨绿色木箱——Dynamit Nobel AG(诺贝尔炸药公司)。
“阿拉现在心情不大好,”苏婉清将最后一枚发卡——实则是枚微型万能钥匙——***挽好的发髻,目光扫过那些危险的箱子,最后落在林月蓉紧握的双鱼佩上,红唇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做个交易如何?”
她旋开那支蜜丝佛陀口红的底座,露出藏在里面的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微型胶卷筒,“这里面,存着上海滩所有外国银行保险柜的共振频率密码…换你们手里那半块玉佩,还有史密斯日记的下落…”话音未落!
“咻——啪!”
一块油光锃亮的黄铜惊堂木,如同长了眼睛般,从众人头顶一个黑黢黢的通风管道检修口里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砸在苏婉清握枪的手腕上!
“哎哟!”
苏婉清吃痛,柯尔特手枪脱手飞出,掉进旁边的积水坑里。
紧接着,一个穿着灰布大褂的身影,像只灵活的狸猫,从检修口倒挂着探出半个身子,嘴里还叼着半块芝麻烧饼,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嚷道:“小姑娘!
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人家做什么交易?
《盗御马》的戏票,该物归原主咯!”
正是神出鬼没的说书人张铁嘴!
烧饼的芝麻粒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掉在苏婉清散落的卷发上。
密道深处,一阵沉闷而悠远的嘶鸣声穿透黑暗传来,带着沙漠的粗粝感——是骆驼!
方远声连忙捡起滚落脚边的矿工帽,拧亮头灯。
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密道前方斑驳的砖墙。
墙上布满了经年累月的涂鸦,有稚嫩的口号,也有潦草的诗词。
而在这些涂鸦之上,一个用猩红色颜料(或许是朱砂?
)绘制的巨大图腾占据了半面墙——一只昂首向天、眉心长着第三只竖眼的骆驼!
图腾下方,压着一串用德文和数字混合书写的复杂符号,像是某种电报密码。
就在众人被这图腾吸引时,苏婉清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她猛地撕开自己那件昂贵真丝旗袍的下摆内衬!
在柔滑的衬里上,赫然用她那支标志性的蜜丝佛陀口红,写着一串醒目的数字:A-17-041588!
正是花旗银行北平分行地下金库,A-17号保险箱的开启密码!
“接着!”
林月蓉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抖,一枚银铃铛带着清脆的鸣响,被她全力掷向密道深处那片未知的黑暗。
“叮铃铃——!”
银铃的脆响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拉长。
回声激荡中,清晰地混杂着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日语惨叫,以及某种厚实纸张被暴力撕裂的刺耳声响——《良友》画报那光鲜亮丽的***,或许正在黑暗中无声地碎裂。
张铁嘴嚼着烧饼,金牙在矿灯下闪了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啧,动静闹大喽…黄沙埋不尽,麻烦吹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