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夜断章与七年花债
不像家乡江南的烟雨朦胧,这里的雨点砸在古老的青石路面上,力道十足,溅起细碎冰凉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石板、泥土和远处咖啡馆飘来的咖啡渣混合的微涩气息。
林微缩在狭窄的拱廊下,单薄的棉布衬衫早己被斜飞进来的雨水洇湿了大半,寒意像无数细密的针,一点点刺进骨头缝里。
她抱着手臂,牙齿不自觉地微微打颤。
街灯昏黄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幕中晕染开,模糊了远处歌剧院辉煌的轮廓。
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硌着皮肤,提醒着她此刻的窘迫——错过了最后一班回郊外廉价旅馆的电车,也错过了某个可能改变命运的试奏机会。
饥饿和寒冷交织,让她第一次对这个音乐之都生出一丝狼狈的怨怼。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廊柱旁一个沉默的轮廓攫住了。
一架三角钢琴。
它安静地立在拱廊稍深的角落,显然是被主人暂时遗弃在这里避雨的。
琴身是深沉的胡桃木色,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琴盖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像蒙尘的珍宝,无声地散发着诱惑。
在这冰冷的雨夜里,这架沉默的乐器,竟成了唯一的、带着奇异温度的岛屿。
鬼使神差地,林微走了过去。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盖,那光滑的木质触感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
她犹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和冷石气息的空气,掀开了沉重的琴盖。
“嗡——”一声轻微的、带着潮湿共鸣的弦音在寂静中散开。
象牙白的琴键整齐排列,冰凉光滑。
而就在琴盖内侧,一张被透明胶带仔细固定住的纸条,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颤动。
上面是几行手写的英文,墨迹被潮湿的空气晕染开些许边缘,却依旧清晰有力:> **Play the complete third movement of Beethovens Moonlight Sonata,**> **and this piano is yours.**> **(弹完贝多芬《月光奏鸣曲》完整的第三乐章,**> **这架钢琴就归你。
)**没有署名,只有一句简洁得近乎狂妄的承诺。
字迹潇洒飞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月光》……第三乐章。
贝多芬的Presto agitato(激动的急板)。
那奔涌的、如同惊涛拍岸般决堤的***,那需要倾尽所有力量去驾驭的疯狂乐章。
琴归谁?
这个念头在林微脑中只闪过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淹没。
此刻,这冰冷的琴键下似乎藏着某种滚烫的、亟待释放的东西,与她胸腔里积压的失落、不甘和无处发泄的孤勇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她需要弹奏!
需要把这一切砸向琴键!
她拉开琴凳,坐了下来。
指尖悬在冰冷的象牙键上,微微颤抖。
第一个音符,带着一丝雨夜的湿气和犹豫的涩然,轻轻敲碎了雨夜的寂静。
起初是滞涩的,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但很快,那早己刻入骨髓的旋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开始在她的指尖下奔流。
这不再是练习室里精准却刻板的复刻,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夜、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孤勇点燃的灵魂低吼!
她忘记了湿冷的衣服紧贴皮肤的不适,忘记了饥饿和无处可去的窘迫,甚至忘记了那架琴的归属承诺。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架旧钢琴粗粝而真实的共鸣吞没。
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与看不见的命运角力,将所有的失意和愤懑倾泻而出。
乐句越来越快,越来越汹涌!
左手沉重的低音***如同命运沉重的脚步步步紧逼,右手高音区疾速奔腾的音流则是灵魂在绝境中发出的尖啸!
那积蓄己久的音乐洪流,几乎要撕裂这沉沉的雨幕,首冲云霄!
她感觉自己化身成了风暴本身,指尖下的音符是撕裂长空的闪电,是撼动大地的雷鸣!
就在那疾风骤雨般的旋律攀上顶峰,即将迎来最辉煌、最彻底的爆发终章时——真正的狂风暴雨骤然降临!
头顶本就不算严实的拱廊发出不堪重负的***,一道冰冷的、粗壮的水柱如同蓄谋己久的瀑布,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拱廊缝隙处兜头浇下!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冰冷的雨水狠狠呛了回去。
透心凉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让她猛地打了个巨大的寒颤!
那积蓄到顶点、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燃烧殆尽的音乐洪流,被这突如其来的物理打击硬生生截断!
巨大的失落感和狼狈感像另一桶冰水,狠狠泼在心上。
琴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扼住咽喉。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最原始的本能:离开!
立刻离开这里!
她猛地从琴凳上弹起来,木质的凳子腿在湿漉漉的石地上刮出刺耳尖锐的噪音。
视线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模糊,转身的动作因为极度的慌乱和寒冷而变得笨拙失控。
就在这狼狈转身的瞬间,一股结结实实的阻力猛地撞上了她的肩膀侧面!
力道大得让她完全失去平衡,惊呼着踉跄向后倒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预想中撞上冰冷廊柱的疼痛没有传来,她撞进了一个带着温热水汽和清冽古龙水味的怀抱。
混乱中,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指尖却只仓促地擦过一片微凉的、质感极好的衣料边缘,以及……布料下,某个坚硬而轮廓分明的东西!
也许是手肘?
紧接着,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和强忍。
林微惊惶地抬头。
雨幕太密,灯光太暗,头顶还有一把因剧烈碰撞而歪斜的深色长柄伞,雨水正顺着伞骨流下,形成一道晃动的水帘,几乎完全隔开了她的视线。
她只来得及模糊地看到伞下紧绷的下颌线,和唇边瞬间抿紧、透出不悦的冷硬线条。
伞檐的阴影沉沉地压下来,将他的上半张脸完全笼罩在不可知的黑暗里。
“对不起!
真的非常对不起!”
她的道歉被哗哗的雨声吞没大半,语无伦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分不清是方才弹奏的余韵,还是此刻撞到人的惊吓,抑或是那指尖残留的、昂贵衣料冰凉顺滑的触感带来的莫名心悸。
肩膀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巨大的、被命运戏弄般的羞耻和仓皇——在她最狼狈不堪的时刻,以最不堪的方式,撞上了一个显然身份不凡的陌生人。
没有回应。
伞下的人似乎只是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站姿,那只被她无意中狠狠碰触到的手臂,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在她混乱的记忆里烙下一个模糊却深刻的印记。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不断流进眼睛,涩痛难当。
巨大的羞窘让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片令人窒息的阴影和冰冷雨幕中挣脱出来,像只受惊过度、只想逃离的兔子,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维也纳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夜中。
背后,那架被遗弃的钢琴、那戛然而止的未完成乐章、还有那个沉默伫立在伞下、下颌紧绷的模糊身影,迅速被滂沱大雨吞噬,只留下心脏深处一阵阵空洞冰冷的回响。
***七年时光,足以将维也纳雨夜的狼狈冲刷成记忆深处一道模糊的印记,也足以将林微指尖下的琴键,从街头那架冰冷湿漉的旧钢琴,换成世界各地顶级音乐厅里光可鉴人、价值连城的斯坦威。
此刻,国家大剧院恢弘的后台通道里还回荡着如潮的掌声余韵。
属于林微的单人化妆间里,暖香浮动,混杂着香槟的微醺、无数鲜花馥郁的芬芳以及高级粉底和发胶的气息。
巨大的化妆镜里映出一张被精致妆容勾勒得更加动人的脸,眉宇间带着演出成功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珠光银的演出长裙在顶灯下流转着细碎的光华。
助理小陈抱着一大束花挤进来,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林老师,太棒了!
今晚的肖邦绝了!
外面那些评论家眼睛都亮了!”
她将怀中那束用深紫色雾面纸精心包裹的花束小心地放在堆满名贵花篮的化妆台上,“哦,还有这个,刚到。
还是‘A’。”
“A”。
这个简单的字母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化妆间里温暖的喧嚣和成功的余温。
林微脸上职业化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疲惫和……深藏的烦躁。
又是它。
七年来,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缺席。
“放着吧。”
她的声音听不出太***澜,挥了挥手。
小陈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面的热闹,化妆间里瞬间陷入一种过分安静的凝滞。
空气中,原本浓郁的暖香里,一丝独特的、带着点微辛的清冷花香固执地弥漫开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侵略性。
紫罗兰。
林微转过身,目光落在化妆台上那束深紫色的花朵上。
它们在一众热烈绽放的玫瑰、百合中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孤冷。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解开了系在花束上的深紫色丝带。
厚实的白色卡片被抽了出来。
没有华丽的烫金,没有多余的装饰。
依旧是那熟悉的、仿佛机器印刷般精准的字体,每一个字母都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冰冷的执念:**“You owe me a complete perfor***nce.”****(“你欠我一场完整的音乐会。”
)**墨迹深黑,像凝固的血,又像冰冷的铁。
七年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诅咒,一个悬在头顶、永不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无论她站在多么辉煌的舞台,接受多么热烈的赞誉,这张小小的卡片总能精准地将她拖回那个冰冷的维也纳雨夜,拖回那架旧钢琴前,拖回那个仓皇转身撞上陌生人的狼狈瞬间,以及那未完成的乐章带来的、永恒的残缺感。
镜子里的女人,妆容精致,眼神却在看清卡片的瞬间,由舞台上的神采飞扬,渐渐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带着锋利棱角的寒意和……一丝被长久困扰后终于燃起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躲在“A”字母背后的幽灵,这个用一束紫罗兰和一句冰冷话语就轻易搅乱她七年心绪、如影随形的“债主”,她必须找到他!
无论是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令人窒息的“追债”,还是……彻底了断那个雨夜里留下的所有悬念、悸动和那沉重的、关于“完成”的枷锁。
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将卡片随手丢进垃圾桶。
她死死攥紧了它,坚硬的边缘深深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花束底部——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印着花店Logo和地址的标签。
**“云境花艺”**。
城市另一端,一个以昂贵和品味著称的高档街区。
地址清晰得刺眼,像命运终于递来的一枚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