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腐果与星火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砂砾,牵扯着胸腔深处未愈的隐痛和胃里翻腾的、令人作呕的参汤气味。
那碗崔尚宫送来的、号称年份最足的老山参熬制的汤药,他最终没有沾唇。
不是他未卜先知,而是那气味太浓烈了,浓得发腻发苦,带着一种刻意彰显的“贵重”,反而透着不祥。
更深层的原因,是恐惧。
对吕氏手段的恐惧,对自己这具虚弱身体能否扛住任何“意外”的恐惧。
他不敢赌。
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任何“好意”都可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于是,那碗珍贵的参汤连同那两碟精致的点心,此刻正原封不动地摆在落满灰尘的小几上,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
时间一点点流逝,参汤表面的油花凝结成一层灰白色的膜,甜腻的香气被屋里的霉味和湿冷彻底吞噬,反而散发出一种沉闷的、如同***般的怪异气息,与点心上渐渐失去光泽的糖霜一起,构成这囚笼里令人窒息的背景。
饥饿感,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从胃里钻出来,啃噬着他的内脏,顺着血管蔓延到西肢百骸。
那碗冰冷的、寡淡到发馊的米汤提供的能量早己耗尽。
身体内部的虚弱感越来越重,手脚冰凉麻木,每一次心跳都显得沉重而费力,眼前时不时地发黑,金星乱冒。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烛,随时可能被这屋子里的阴冷和绝望彻底吹灭。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只有窗外光线的明暗变化,如同缓慢滴落的沙漏,标记着又一个白昼的流逝。
当那几缕从高窗破洞透进来的天光彻底黯淡下去,最后一丝惨淡的灰白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时,狭小的囚室彻底坠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绝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灌满了整个空间。
比寒冷更可怕的是这种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孤绝。
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耳边无限放大,如同濒死的野兽在绝望地喘息。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心底最深沉的恐惧。
他仿佛能听到墙壁砖缝里苔藓生长的声音,听到角落里灰尘落下的声音,听到……某种更微小、更密集的窸窣声,从房间的某个黑暗角落传来。
是老鼠。
那细碎而持续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针尖,一下下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它们在黑暗中活动,啃噬着那些废弃的杂物,或许……也正用贪婪的小眼睛盯着床上这具虚弱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躯体。
朱允熥的肌肉瞬间绷紧,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头皮,让他几乎要尖叫出来。
他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恐惧和战栗都强行压制在喉咙深处。
不能出声!
任何异常的响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窥探!
他摸索着,将身上那件单薄的素白孝服裹得更紧,蜷缩成一团,尽可能减少暴露在空气中的面积。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一半是寒冷,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黑暗中,那窸窣声似乎更近了,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尖利的小齿爪刮擦朽木的声音……就在这极致的黑暗和恐惧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时,一种奇异的、微弱却带着一丝鲜活生命力的气味,极其突兀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甜?
不完全是。
酸?
又带着点发酵的、***的果香?
这气味极其微弱,混杂在浓重的霉味和参汤的沉闷气息中,若非他此刻感官在黑暗中异常敏锐,几乎无法捕捉。
朱允熥猛地吸了吸鼻子,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
这气味……来自墙角那堆废弃杂物的方向!
是食物?
腐烂的食物?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黑暗和老鼠的恐惧。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摸索着从硬板床上爬了下来。
冰冷的金砖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屏住呼吸,凭借着记忆中对房间布局的模糊印象和那微弱气味的指引,像盲人一样,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朝着墙角那团更深沉的黑暗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边缘。
黑暗中,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木质表面——是废弃的桌椅腿。
他绕过障碍,继续向前探摸。
腐烂果味的气息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终于,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墙角地面,摸到了一个坚硬、凹凸不平的物体。
触感粗糙,带着泥土和灰尘。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拿起,凑到鼻尖。
没错!
就是这味道!
一个苹果。
或者说,曾经是一个苹果。
它己经完全干瘪变形,表皮皱缩发黑,像一块丑陋的石头。
摸上去硬邦邦的,失去了所有水分的光泽。
腐烂的气息正是从它内部散发出来,带着一种发酵过度的甜酸味,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
但在朱允熥此刻的感知里,这气味却如同荒漠中的甘泉!
腐烂的果子……能吃吗?
会不会有毒?
巨大的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胃。
理智在疯狂地警告,但身体的本能却在咆哮。
他己经虚弱到了极点,再不吃点东西,可能真的熬不过这个漫长的寒夜。
他颤抖着手,用尽力气,试图掰开那硬如石头的果壳。
干枯的果肉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一股更浓烈的、如同烂泥般的***气味扑面而来。
朱允熥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摸索着将一小块干硬、带着霉斑的果肉塞进了嘴里。
无法形容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
苦涩、酸馊、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的霉味,咀嚼起来如同在啃一块浸透了污水的朽木。
强烈的生理厌恶感让他胃部剧烈抽搐,几乎立刻就要吐出来。
“呕……”他死死捂住嘴,强行将那令人作呕的东西吞咽下去。
喉咙里火烧火燎,胃里翻江倒海。
但片刻之后,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属于果糖的甜味,竟然奇迹般地从那极致的苦涩中渗透出来,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甜味,点燃了他求生的意志!
他不再犹豫,如同最原始的野兽,摸索着,一点一点,用指甲抠,用牙齿啃,将那块干瘪***的苹果上所有能剥离的、尚未完全化成黑泥的果肉,艰难地撕扯下来,混合着灰尘和霉斑,囫囵地塞进口中,再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剧烈的干呕和胃部的痉挛,汗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浸透了额发。
他一边机械地啃噬着这“腐果”,一边无声地流泪。
为这非人的处境,为这如同野狗般的求生。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岩浆,在心底奔涌咆哮。
为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他是朱允熥?
就因为他的父亲死了?
就因为那个女人的儿子想坐那个位置?!
他不甘心!
绝不甘心就这样烂死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像这块腐烂的苹果一样,被所有人遗忘!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愤怒、仇恨和不甘的炽热火焰,猛地从他濒临熄灭的生命灰烬中升腾而起!
这火焰如此猛烈,甚至暂时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寒冷!
他需要力量!
需要智慧!
需要撕碎这牢笼的武器!
可是……他有什么?
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
一堆在这个时代可能被视为“离经叛道”甚至“妖言惑众”的历史知识?
还有……这具虚弱不堪、连走路都费力的十三岁少年的身体?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吞没。
他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角,手里还攥着那块干瘪果核,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腐烂的气息萦绕不散,像他此刻的处境。
不!
不能放弃!
一定还有办法!
他猛地闭上眼睛,试图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绝望中,抓住一点什么。
来自未来的记忆碎片如同混乱的流星,在脑海中飞掠而过。
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那些精妙的数学公式,那些改变世界的物理定律……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洪武年间,这些东西能做什么?
能用来对抗吕氏?
对抗朱元璋?
还是对抗即将到来的朱棣?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混沌!
数学!
那些精确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数字和逻辑!
那些被后世无数智者穷尽心血构筑的思维殿堂!
它们或许不能首接变成刀剑,但……它们可以成为一种武器!
一种锤炼思维、保持清醒、甚至在关键时刻……证明自己并非“痴愚”的武器!
朱允熥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眼,尽管眼前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他摸索着,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找到了一块边缘锐利的碎瓦片。
他紧紧攥住,仿佛握住了一把开启宝库的钥匙。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前世记忆深处,那些最基础、却也最本质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指,用那尖锐的瓦片,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刻划起来。
“嚓……嚓……”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瓦片刮过坚硬的砖面,留下浅白色的、歪歪扭扭的刻痕。
他刻下的,不是什么高深的公式,而是最基础的、一个来自数论深处、看似简单却困扰了人类智者数百年的命题——费马大定理的陈述!
当整数n > 2时,关于x, y, z的方程 x^n + y^n = z^n 没有正整数解。
一行行歪斜的符号和数字,如同在黑暗中艰难爬行的蚂蚁,在他冰冷的手指下,一点点显现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
每一个符号的刻划,都耗尽了他残存不多的力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落在刻痕里。
但他不管不顾,全神贯注,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意志、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都灌注进这冰冷的刻痕之中!
这举动本身近乎疯狂。
一个在世人眼中“痴愚废人”的皇孙,在阴冷的囚室里,用碎瓦片刻划着连当世大儒都未必能懂的数学命题。
这行为毫无意义,无法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但朱允熥知道,他刻的不是数学,是希望!
是锚点!
是向那个被禁锢在“痴愚”躯壳里的真实自我发出的求救信号!
他在用这种方式,疯狂地对抗着黑暗,对抗着遗忘,对抗着身体和精神的崩溃!
他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证明,他还在思考!
他还没有疯!
他朱允熥的灵魂,没有被这囚笼磨灭!
他刻得极其专注,刻得咬牙切齿,刻得浑身颤抖。
冰冷的瓦片边缘割破了指尖,细小的血珠渗出,混合着汗水和灰尘,黏在刻痕上。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就在他刻下最后一个符号,力竭地靠在墙上喘息时,一缕极其微弱的、清冷的银辉,如同上天的垂怜,悄无声息地从高窗一处较大的破洞里洒落下来。
月光。
它穿过破洞,穿过囚室中弥漫的尘埃,形成一道纤细却清晰的光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刚刚刻划的那片地砖上。
浅白色的刻痕,在月华的映照下,如同被点燃的星火,骤然变得清晰可见!
那些歪扭却充满力量的符号——x^n + y^n = z^n,n>2,无解——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一种冰冷而执拗的光芒。
朱允熥猛地抬头,望向那束光,望向窗外那轮被囚笼切割成碎片的明月。
月光落在他苍白、布满汗水和污迹的脸上,落在他那双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
那不再是空洞茫然的“痴愚”眼神。
那里面,燃烧着冰冷的愤怒,跳跃着不灭的智慧星火,沉淀着如同磐石般坚硬的、刻骨的恨意!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死死锁住月光下那片刻痕,如同看着自己刚刚刻下的战书。
春和殿西暖阁的囚徒,在腐果的恶臭与月华的清辉交织中,用瓦片和血痕,向这座冰冷的宫城,发出了第一声无声的咆哮。
活下去。
然后,撕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