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水轻拍防风玻璃，像是在敲某种未被命名的暗号。
屋内静得只能听见那雨滴的音程变化，以及笔尖在纸面轻扫的摩擦感。
神谷澪伏在书桌前，盯着手中那张印着”入学须知“的彩色宣传单，右手笔尖悬停在“自我介绍准备要点”一栏上，一动不动。
“……节能。”
他低声说。
笔尖轻点，写下两个字。
他不打算准备任何多余的发言。
他说过很多次，给自己也给别人听过很多次——他不喜欢浪费能量。
包括不必要的寒暄，不必要的期待，以及……不必要的人际交错。
在这个“对话比行动多三倍噪音”的平行霓虹社会，这种人，被称为“静默体”。
当然，官方不这么叫，他们只是说他有“低参与性倾向”。
“我只是不喜欢浪费时间。”
他曾经对心理辅导员这么说过。
但没人愿意听一个十五岁的中学生，用这种“零热情”的方式和这个世界打交道。
新学期，他搬到了这个叫“市原町”的地方，从父亲那间狭小公寓出发，准备迎来他计划中的“完全低功耗高中生活”。
他把它称为：”三年静默模式“——目标是不被卷入任何社团，不成为任何社交圈核心，不做多余发言，课程刚好及格，体育只拿合格，生活尽可能精简干净。
“听说这所学校广播社很吵，得小心。”
他翻着校内社团资料，一边低声自语。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风。
雨势忽然被打断，某种极不协调的节拍混入进来——像有人在窗台上用手指敲击着金属。
咚——咚咚。
咚——咚咚。
节奏不快，却极有规律，像是某种“设定好的敲击序列”。
神谷眉头微皱，起身走到窗边。
可窗外除了电线杆与深夜路灯间跳舞的风影，空无一人。
“错觉？”
他皱着眉，回到书桌前，却发现录音笔——那台自己为了“监测生活噪音”而启动的便携式录音设备——屏幕亮着。
正在记录。
他按下回放键。
“……咚，咚咚。
咚，咚咚……”雨停后，那段奇怪节奏清晰保留在音轨之中。
神谷盯着录音笔，沉默片刻，随后轻轻说了句：“……这不是错觉。”
他不知道，这正是他“静默三年计划”彻底偏离轨道的起点。
翌日清晨，天空被昨夜的雨洗净，染成一片近乎透明的灰蓝。
神谷澪踏出公寓门时，左耳佩戴着那副熟悉的蓝灰色无线耳机，右耳却刻意留空——他习惯只听一半世界的声音。
半边世界交给自己，另一半用来防备突如其来的节奏打扰。
走在前往学校的街道上，他将昨天录下的“节奏敲击”片段反复播放，试图从频率变化里推断出制造者的可能身份。
“不是猫……不是风……指骨接触金属，有回弹音……间隔比自然拍节更精确……”他想得入神，以至于在第一个街口差点撞上了一位正拎着便当走出便利店的女生。
“啊——对不起。”
女生连忙退开，手中纸袋轻晃了一下。
神谷迅速后退半步，点头致意，却一句话也没说。
那女孩穿着附近女子校的校服，褐发束成短马尾，耳朵上挂着一个录音笔挂饰。
而她也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极快、极静，却像一枚小石子投进心湖。
随后，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拎着袋子走向了南街口的方向。
神谷的眼神微微停顿了一秒，但没追上去。
他只是重新启动耳机，把播放切回日常降噪频道。
“无关人物。”
他轻声念道，“我不需要节奏失控。”
可他并没有发现，在那女孩离开之后的十几秒，他的脚步节奏，己经悄然和原先的不一致。
从每步 0.73 秒，变成了 0.66 秒。
市原第一高等学校，是新设第三年的人文理融合制高中，主打“自律开放式学习”模式。
神谷选择这所学校，仅仅因为——“课程可调节”“出勤记录弹性”“没有固定社团义务”“且校服不强制穿外套”。
他站在教学楼前，望着人群拥挤的操场，目光却落在角落一处阴影里站着的女生身上。
那人静静站着，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像是与这群喧闹新生毫无关联。
是篠原日和。
他们并不认识，但神谷记得那双眼睛。
不是昨天撞见的女孩，是更早之前，录音笔第一次自动启动的那天深夜，楼下单元的走廊尽头，那个人站在那里，听着他窗内传出的白噪音试播。
那时他以为只是陌生人。
可现在她穿着同一校服，出现在同一入学典礼队列中。
“又一个变量……”他低声道。
讲台上传来教师的声音，校长开始致辞。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就在此刻，神谷身侧座位空了片刻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请问……这里可以坐吗？”
神谷转头，眼镜轻反光。
那是他同班的入学编号前一位的新生，也是昨天走错街口的女孩——绫濑琴音。
她微笑着，坐下，像个完美遵守社交流程的“模范新生”。
而就在他们后排三座之远，篠原日和戴着耳机，闭着眼，像是在听风。
可她的录音笔，此刻也悄然启动。
她听见了——那一排前方有一个人，他的呼吸节奏，与全场完全不同。
就像——“……另一套拍子的人。”
讲台上的欢迎词依旧如春雨般缓慢洒落，但神谷澪的注意力却开始涣散。
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因为左侧传来了某种过度精准的呼吸节奏。
“吸，二点一秒；停，零点九；吐，二点二；停……”几乎与他的频率完全相反。
他侧眼望去，果不其然——绫濑琴音正低头翻看入学资料，手指翻页的动作没有一丝拖延或犹豫，像被内置了计时器。
更可怕的是，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你在分析我。”
她头也不抬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嗯？”
神谷皱了皱眉。
“从我坐下那一刻起，你的肩膀张力就上升了两级。”
她终于抬头，“而且你戴耳机的方式很特别，一侧覆盖听觉，一侧开放输入。
对声音敏感，对节奏过载保持防备状态。”
她合上资料册，侧过身来，眼镜后那双冷静的眼睛像扫描仪。
“神谷澪对吧？
编号A-13，和我相邻。
你昨天在群里没发自我介绍，有三位组员因此重复三次确认你是否在。
你沉默，但不是社恐，是有意规避效率低的互动。”
“我说得对吗？”
……全中。
神谷一时间竟没有回答。
他不是没遇过“敏锐”的人，但像绫濑琴音这样在初次对话就执行信息控制与主导判断的类型，他只在数据分析报告里见过。
“你为什么要分析我？”
他淡淡问。
“因为你是变量。”
她答。
“我不喜欢变量。”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但对系统结构而言，变量是第一威胁。”
神谷不自觉地冷笑了一声，“我只是个节能生活的普通人。”
“你不是。”
她语气毫无犹豫。
“你是唯一一个，在新生群里保持零互动、开学日不附带社交标语、却能精准卡入编号时间线并提前完成校内分班确认的人。”
“——一个无声效率狂人。”
讲台上传来掌声，欢迎致辞结束了。
教务主任开始引导学生去拍入学照。
“到时见，编号变量。”
琴音站起身，制服下摆一摆不动。
她的脚步精确而笔首，像数学公式的走动版。
神谷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
“麻烦人物。”
他说。
他正要戴回耳机，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因为——录音笔在兜里启动了。
耳机尚未插入，但他听见微弱的音轨回响——风声、远处脚步声、树叶摇动声。
还有一段极细的、几不可察的琴音残响。
不是“绫濑琴音”的声音。
是琴之音——某种类似古典弦乐的低频律动。
神谷猛地抬头。
教学楼顶，一道熟悉的影子转身离开。
是她。
篠原日和。
他忽然明白了昨夜录音笔异常启动的原因。
不是风，不是雨，不是金属。
是某种频率引发的共振录音感应。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个棕发女孩——那个用沉默倾听世界的少女——有关。
“……这所学校，比我预想的要……热闹多了。”
神谷澪轻声说，摘下耳机，第一次，主动地向某个方向走了过去。
他要确认一件事。
那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却是，节拍之外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