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缩在太湖石后的阴影里,耳畔是兄长清柏与三叔沈仲儒的争执声,混着夜风送来黄浦江的潮腥。
月光漫过青砖地上的冰裂纹,将三叔长衫下摆的煤屑照得星星点点——那乌黑的颗粒里,分明裹着闸北码头特有的铁锈红。
"三叔莫不是老糊涂了?
"清柏的西洋怀表链扫过紫檀案几,在静夜里发出金玉相击的脆响,"沈家货轮向来只走苏州河码头,您袖口这些..."他突然压低嗓音,却压不住尾音里的颤,"这些煤屑倒像是从日本邮船的货舱沾来的。
"清棠的绣鞋尖无意碾碎半朵落英,甜腻的香气里混进丝缕煤油味。
她忽地想起前日帮厨娘采买时,在十六铺码头见过穿木屐的浪人,他们肩头落着的煤灰正与三叔衣摆的如出一辙。
花窗内传来账本撕裂的声响。
透过缠枝莲纹的窗棂,清棠瞧见三叔从怀表链上解下枚铜钥匙,那钥匙齿痕的形状,竟与母亲妆奁底层暗格的分毫不差。
"柏哥儿怕是忘了,"三叔的杭绸长衫在煤油灯下泛着幽光,"当年你父亲为谋工部局差事,在闸北码头..."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夜枭啼叫。
清棠腕间的银镯突然磕到太湖石,她慌忙后退,却踩中段枯枝。
碎裂声惊得花窗内的烛火倏地一暗,再亮起时,三叔的怀表链己缠住清柏脖颈。
表盖弹开的刹那,清棠瞥见内里嵌着的小像——梳日本丸髻的女子眉眼,分明是顾家马车里那位艺妓。
"谁?
"三叔的喝问惊飞檐下宿鸦。
清棠缩进紫藤花瀑深处,见自己方才蹲踞处的青砖上,赫然印着半枚木屐齿痕。
花墙外忽有东洋三味线的乐声飘来,伴着清酒瓶相碰的脆响。
兄长踉跄退至窗边,后腰抵住的多宝阁突然旋开暗格。
清棠瞳孔骤缩——那尊失踪的永乐青花梅瓶正静静立在密室里,瓶口却插着面膏药旗,旗角染着抹暗红,像极了父亲咳在《平江图》上的血渍。
三叔突然轻笑,怀表链松开时在清柏颈间勒出红痕:"柏哥儿不妨看看这个。
"他从袖中抖出张泛黄契约,右下角"沈仲儒"的签名旁,印着日本领事馆的朱漆方章。
契约上洇开的墨团里,"大正十二年"的字样如蜈蚣盘踞。
夜风卷着江雾漫过花窗,清棠忽觉后颈一凉。
转头见穿黑色立领制服的男子立在月洞门下,胸前的十六瓣菊纹铜扣泛着冷光。
那人手中的南部式手枪正对花窗,枪管上刻着的"三菱"标识,与顾仲年烟盒上的如出一辙。
紫藤花穗突然簌簌急颤,数十只夜枭惊叫着掠过马头墙。
清棠趁机摸向腰间的苏绣荷包,那里藏着从祠堂灰烬里抢出的半枚火漆印。
指尖触到冰冷金属时,她忽然想起今晨在码头见到的"樱花丸"——那艘日本邮船的锚链上,正缠着沈家货轮的***旗。
花厅内突然爆出瓷器碎裂声。
清棠透过窗棂望见三叔将契约按在煤油灯焰上,火舌蹿起的瞬间,清柏的柯尔特手枪己顶住他太阳穴。
跳跃的火光里,契约背面的水印渐渐显现:竟是沈家祖祠的地契图样,阊门位置被朱笔圈出个血红的"拆"字。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击碎多宝阁上的九谷烧瓷瓶。
艺妓的面容在碎片中裂成冷笑,某片瓷上赫然显出"特高课"的暗纹。
穿立领制服的男子突然闯入,南部式手枪射出的子弹却打穿了沈老爷的遗像——镜框后露出半张军用地图,苏州河沿岸布满了樱花状的标记。
清棠在混战中扑向暗格,永乐梅瓶里的膏药旗裹着张电报飘落。
她借着月光辨认出"三月廿七"的日期,正是"樱花丸"抵沪的日子,而附注的"特殊货物"编号,竟与父亲临终紧攥的翡翠镯内刻的暗码完全一致。
江海关的钟声突然敲响,惊破沈宅的生死棋局。
清棠攥着电报缩回紫藤花影里,见三叔的怀表链不知何时己缠上日本人的手枪。
表盖弹开时,小像上的艺妓眼角突然滑落血泪——那竟是掺了朱砂的夜光漆,在月光下红得触目惊心。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北伐军的探照灯扫过沈宅门楼。
清棠最后望见兄长将契约残片塞进口袋,西装内衬露出的瑞士汇票边角上,赫然盖着日本正金银行的鹰徽。
而她腕间银镯映出的月光里,三叔长衫下摆的煤屑正随着夜风,一粒粒渗入沈宅百年的青砖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