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仲年手杖上的鹰隼雕饰正对着拔步床前的青铜朱雀,两支禽鸟在粉墙上的影子撕咬作一团,翎羽纷飞间抖落经年的尘灰。
"沈老这是要和工部局的蒸汽轮船较劲?
"顾仲年掏出镀金烟盒,日本皇室御用的十六瓣菊纹在烛火下流转着妖异的金光。
他擦亮英国制打火机的刹那,清梧看见火焰中映出三井物产的船帆标志,与兄长书房里那封密函上的水印如出一辙。
幔帐断裂处垂下的金钩突然晃了晃,系着的清酒瓶塞坠入汝窑药碗,惊得沉在碗底的当归须猛地翻腾。
清梧腕间翡翠镯撞上案角的哥窑冰裂纹,清越的玉鸣声中,她恍惚看见母亲临终打翻的参汤碗——同样青瓷碎裂的声响,同样在满地狼藉里浮沉的绝望。
沈老爷枯槁的手指突然痉挛,攥得《吴郡志》书页簌簌作响。
泛黄纸页间飘落半张电报纸,像极了中元节焚化的纸钱。
清柏的柯尔特手枪转轮发出"咔嗒"轻响,却快不过清梧用苏绣帕子掩唇咳嗽的动作。
浸透药汁的纸片被她绣鞋尖一勾,正落在月白缎子旗袍的缠枝莲纹上。
"三月廿七,樱花丸抵沪。
"洇开的墨迹里藏着硝石味,清梧想起今晨在兄长书房发现的汇丰密函。
火漆印上的船锚纹样与"樱花丸"的船期严丝合缝,而此刻顾仲年怀表链的樱花坠子,正在烛光里绽出带毒的艳丽。
顾仲年忽然用手杖尖挑起地衣上的并蒂莲残片,日本定制皮鞋碾过苏绣的鸳鸯眼:"听说沈大少爷上月用文徵明的《真赏斋图》,换了箱德国毛瑟枪?
"他西装翻领处的金丝菊胸针突然折射寒光,照亮梁柱间一道新刻的划痕——与账房先生怀表链在青砖上拖出的纹路,恰似双生。
清梧袖中的电报纸突然变得滚烫。
她假意去扶将倾的珐琅彩药盏,葱白指尖拂过盏沿描金的缠枝莲,将密函悄无声息塞进暗袋。
那里还躺着半张泛黄的当票,唐寅《秋风纨扇图》的押期竟与"樱花丸"的船期重叠。
窗外倏然掠过北伐军的马灯,花窗上的琉璃麒麟被映成血色。
福伯佝偻着背进来添炭,铜胎掐丝珐琅暖炉爆出个火星,正落在清梧袖口。
她甩手的瞬间,密函如折翼白蝶飘落,露出"大日本邮船株式会社"的船印,那抹靛蓝刺得沈老爷浑浊的眼球骤然收缩。
死寂中响起瓷器碎裂的清音。
众人回首,多宝阁上的永乐青花梅瓶不知何时己换成日本九谷烧瓷瓶,瓶身艺妓的绛唇正吻在《平江图》裂开的阊门处。
清梧腕间翡翠镯突然发烫,她想起母亲最爱的钧窑笔洗,正是被穿木屐的浪人"失手"打碎在那个飘雪的忌日。
"好个移花接木!
"清柏举枪对准顾仲年,西装内袋的瑞士汇票飘落如秋叶,"你们顾家借工部局的名头,用东洋船偷运沈家祖产..."话音未落,梁上突然掠过银丝寒光——断裂的幔帐金钩竟系着钢琴弦,毒蛇般缠住他握枪的手腕。
清梧在混乱中扑向多宝阁,翡翠镯撞上九谷烧瓷瓶的刹那,瓶底"昭和二年制"的款识刺痛眼角。
她突然瞥见顾仲年秘书的怀表链,那枚雕着菊纹的铜扣,与去年在虎丘塔下拾得的东洋香囊坠子别无二致。
北伐军的***号刺破夜空,顾仲年手杖跺地的声响与之共鸣。
清梧看见他怀表链的樱花坠子裂成两半,微型胶卷的金属光泽一闪而逝——那尺寸恰与兄长书房密码本的暗格严丝合缝。
她假意跌倒,发间点翠步摇的银针划过胶卷表面,留下一道细若蛛丝的刻痕。
沈老爷的咳喘突然止息。
老人枯枝般的手将翡翠镯按进《平江图》裂痕,松烟墨与咳出的血渍交融成诡异的青紫色。
清梧顺着裂痕望去,图纸上的阊门正对着沈家祖祠方向——此刻那方的夜空腾起冲天火光,将二十八星宿的琉璃瓦照得如同浴血麒麟。
"走水啦!
祠堂走水啦!
"仆役的惊呼伴着铜锣声炸响。
清梧提裙奔向庭中,见漫天火星如红莲绽放,其中一片正落在她袖口。
焦糊味中,她突然嗅到煤油特有的刺鼻气息——与顾仲年秘书西装残留的味道一模一样。
花厅突然传来玻璃爆裂声。
清梧转身时,正见清柏用缠着钢琴弦的手枪击碎西洋镜,无数碎片映出顾仲年冷笑的脸、账房先生闪躲的眼、还有她自己鬓发散乱的模样。
某一枚碎片里,福伯佝偻的背影正将某物塞进铜暖炉的灰烬,那物件的轮廓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紧握的翡翠耳珰。
火势借着穿堂风卷过抄手游廊,将沈宅百年楠木雕花化作赤龙。
清梧在热浪中看见顾家马车消失在巷口,车帘掀动的刹那,露出半张敷着厚粉的艺妓面孔——与九谷烧瓷瓶上的女子眉眼如出一辙。
她腕间翡翠镯突然迸裂,一道细纹顺着《平江图》的裂痕延伸,最终停在标注着"虎丘塔"的墨点上。
当第一缕晨曦染红观前街的牌楼时,沈宅正厅的"礼义传家"匾额轰然坠地。
清梧跪在余烬中,从灰堆里扒出半焦的密码本。
烧卷的纸页间,"樱花丸"的船期与唐寅画作的押期重叠成十字,恰似顾仲年手杖在青砖地上刻下的深深印记。
远处传来报童的叫卖声,今日《申报》头版印着北伐军接管苏州的捷报。
清梧将残存的翡翠镯碎片收进苏绣荷包,那里面还藏着从灰烬里抢出的半枚火漆印——船锚纹样上,赫然沾着顾家二少赌坊筹码特有的朱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