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条恶狗,也或许是冷老太。
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帮张一花洗头明明是好事,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冷老太的冷脸相向?
压抑狠了,宣泄一旦有了途径,就一发不可收。
杨桃边走边哭,抹眼睛时见骑摩托的,顺手一招,那人停车了!
“我们这里白天背太阳,晚上背月亮,屙屎都不长蛆!
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也不嫌累!”
“穷是暂时的,会改变的!”
杨桃信口答道。
“‘泰山村,深又深,大山小山根连根,到老都是穷山村。
’你没有听过这言子儿?
我们可是省定贫困村,村里多少人打光棍!”
那人打趣。
“什么贫困村都会摘帽的,你们原来出山靠11号,现在不是用上摩托了?
时代总是向前的。”
“也是,政府让大家有盼头!”
到岔路口停车的地方,杨桃说着感谢话。
打开车门,心情稍平复,哂笑自己居然幼稚成孩童时,猛然听得人叫“杨主任”。
杨桃愣怔时,摩托车上下来的中年男子,方脸、寸头,眼神刚毅,正是泰山村西组组长肖富发。
杨桃坦然喊:“肖队长好!”
虽然现在称“队”为“组”了,大家还是习惯称“肖队长”。
肖富发笑中透着苦涩:“杨主任啊,你今天去冷贵凤家里了吧?
那老婆婆,刚才半道找我好一顿吵,非要把她女儿弄成低保,非要我让她儿子拿赡养费。
张一花户口不在我们村,哪们整?
她儿媳杨彩凤与她都是老虎头上撒辣椒——大胆泼辣,唉——我这不刚从村上汇报回来。”
老太腿脚还真快,杨桃思虑一转:“张一花户口没法转回来?”
肖富发皱眉:“自然可以转。
但张一花离婚多年,男人再婚,没联系上。
女儿郭开莲死了,她本人又疯疯癫癫,户口本、身份证都是掉进草窝的绣花针——没处寻。
办这些手续都要人跑路,关键有时还要她本人去,她本人那么个样子,你说——唉——”肖富发长叹气。
杨桃皱眉:“我来想办法。
那老太太不好说话,刚才我给张子一花洗了头,被她撵出来了。”
肖富发笑得意味深长:“被她撵出来就对了,我们都被她撵出来好多回。
你给张一花洗头是多事,也怪不得你,长丝瓜当扁担——不晓软硬。
冷贵凤家里用的是井水,水井在出院坝那一头,距离远,老年人挑水困难。
我们去一般都要把水缸挑满,你怕是没挑过水吧?”
肖富发关切地看着杨桃。
杨桃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好心没办好事,红了脸:“嗯,没挑过。”
“你用了不少水吧,婆婆肯定生气,我一会儿去帮她挑两桶。”
肖富发骑上摩托车,“杨主任,你刚才去没照个像?
补过的碗盏——要留痕迹。”
肖队长言子还多也,歇后语张口就来。
心中郁闷之气一扫而空,杨桃声音响亮:“下次去照!
黄书记还在村上?”
“在!
在!”
肖富发发动摩托车,“我走了,你开车小心!”
“轰”的一声,摩托车扬长而去。
启动车子往村办公室开,杨桃自我反思,也觉唐突。
解放初期干部下村入户,哪个不是帮老百姓挑水推磨,自然受老百姓爱戴。
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是说是西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道还要闹好多笑话。
刚下车,黄书记迎面而来。
黄永军天庭饱满,头发一顺往右边倒,油黑发亮,两眼满含笑意,见杨桃下车,笑容真切而热情:“杨主任好!
我正想找你,刚才肖富发说冷贵凤找他闹了一场。
想了半天,这事只好麻烦你去跑。
张一花户口原来从我们这里转到杨家乡的,离婚后不知道是独立户口,还是和那男人一起,你先去那边落实下,再商量怎么处理。
如果那边没把她定为贫困户,也没有吃低保,我这边先让人把她名字挂在冷贵凤下,手续什么的以后办,先进了国扶系统再说。”
黄书记神情坚毅,杨桃心里打鼓,面色迟疑:“黄书记,这样算不算违规操作?”
黄书记大咧咧道:“先这样办着吧。
你去跑,我去乡上汇报。”
杨桃点头:“这事我去落实。”
见黄书记抬脚走,“你去哪里?
我送你。”
黄书记爽朗大笑:“不要你送,我骑摩托,顺道看看路边几家人。
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去我家吃?”
杨桃摇头:“不了,我进城去吃。
下午去杨家,落实好给你回复。”
黄书记止住脚步:“对了,你找陈主任开个证明,人不熟不好办事,万一那边打夹夹,有个证明方便些,免得跑冤枉路。
冷贵凤脾气不好,是村里出了名的神婆,你千万担待些。”
杨桃感叹黄书记心细,她咋没想到这一层上?
还是缺乏基层工作经验,有些事需要多历练。
冷贵凤原来当过神婆,怪不得儿媳骂她装神弄鬼。
黄书记这一开导,杨桃心中残存的委屈消失殆尽。
太阳躲猫猫似的,露了会头就缩回云层。
杨家乡政府便民服务中心大厅宽阔,“L”形的大理石台面没有隔玻璃,两三个群众在台前办事。
电脑前坐着的姑娘个个年轻,感觉人来,最边上一个抬头:“你好,请问你办什么事?”
小姑娘皮肤微黑,头发蓬松,天然的卷发。
杨桃忙不迭拿出证明递过去:“我想查一查这个人办低保没有?”
卷发姑娘接过证明看得仔细,熟练地按键盘:“我查一查。”
一阵啪啪的键盘响。
“电脑里显示有三个叫张一花的吃了低保,不知道你要查的这人是哪村哪组的?”
卷发姑娘态度温和,笑容亲切。
杨桃愣住了。
“张”是大姓,农村又习惯按辈份取名,重名再正常不过。
她摇头,声音犹豫:“那——全乡有多少叫张一花的?
我还想查查她是不是贫困户。”
卷发姑娘转头对后面喊:“王力,你查一查全乡人口系统,看有几个叫张一花的。”
坐在大厅最末的姑娘瓜子脸,油黑如缎的披发过肩,回答声音响亮:“好,厅长,我马上查。”
“厅长?”
杨桃暗笑,这几个小姑娘挺逗。
“厅长,有六个,一男五女,你要找谁?”
小姑娘甜甜的声音让人心里舒坦。
“你把名单传一份给我,附上详细村社地址。”
卷发姑娘话音刚落,电脑里就发出滴滴的响声。
杨桃看着几人配合熟练,待人热情,看来黄书记多虑了,政务大厅接待群众态度很认真。
又是几声嘀嘀响,杨桃踮脚伸长脖子看电脑桌面跳出的几个窗口,一个覆盖一个,最上面是微信对话界面。
卷发姑娘递回证明,笑容明亮:“姐,我们乡有三个张一花吃低保,脱贫攻坚办答复说有2个是贫困户。”
杨桃急忙答道:“不好意思,我打电话再问问情况。”
打通肖队长电话,杨桃问他张一花年龄多少,当初嫁到杨家乡哪村哪社。
肖富发说他不清楚,现在他在乡上,一时半会回不去,只有等回到村上再落实。
杨桃有些窘,对厅长道:“不好意思啊,耽搁你时间,我回去弄清楚情况再来。”
卷发姑娘笑容真诚:“没事,全县都在为脱贫攻坚忙。
要不,你留个电话,问清楚了打给我,免得再跑路。”
杨桃吃惊地看看小姑娘,看来这个“厅长”名副其实:“好,你写一个给我。”
黑色大理石台面上递上一张纸,杨桃接过来一看,“厅长”名苏晓晓。
杨桃道谢告辞,出了大厅,正犹豫是自己回泰山村还是回单位,猛然听到惊喜的呼喊:“杨桃!”
西处张望,终于找到声音来源。
二楼阳台上扎着丸子头的姑娘拼命朝自己挥手。
杨桃错愕,这人是谁,怎么自己全无印象?
“桃子姐,上来!
上来!”
姑娘使劲招手。
“桃子姐?”
杨桃迟疑着上楼,大脑快速运转。
姑娘拉住她的手,亲热万分:“桃子姐,我是你小幺姑侄儿家的,那次幺姑过生,我见过你。”
杨桃恍然大悟。
她听幺姑讲过,她侄子能干得很,考上了公务员,侄儿媳妇也是公务员。
这个幺姑,自小被爷爷带给别家,好像就是带到杨家乡的,后来嫁到山里,多少年都没有走动。
爷爷过世时幺姑来了,哭得稀里哗啦。
这个幺姑杨桃接触得少,也就不太熟络。
大姑每次赶集都要看望爷爷,鸡蛋鹅蛋什么的总要给爷爷带点。
大姑意外去世后,爷爷身体就不大好。
幺姑去看望爷爷,杨桃偶尔碰到,摆龙门阵知道这么一家亲戚。
爷爷过世听幺姑悲悲切切唱孝歌,觉得稀奇,特意与幺姑交谈,还记录了好多孝歌。
那之后,与幺姑家走动多起来,也约略知道幺姑养父那一家有几兄弟。
杨桃见过那家几个长辈,也顺着喊舅舅。
后一辈都忙,杨桃至今也没认识完全,更别说幺姑家的侄儿媳妇。
“桃子姐,我叫李韵兰,大家都叫我兰兰。”
姑娘热情拉着杨桃的手,“走,到我办公室说。”
暗红羊毛大衣敞开,黑色貂毛连衣裙衬得兰兰身材苗条。
跟随兰兰走进办公室,暖风袭来,宛若春天。
关上门,李韵兰递上热茶:“桃子姐,你随便坐,大老远的来办什么事?”
杨桃苦笑:“我帮扶对象有个女儿,嫁到杨家,后来离婚,不知道户口在哪里。
现在人精神有问题,户口本身份证什么的都找不到,她娘把她接回家住,闹着要办低保,我到这里来查一查到底是不是低 保户。”
“那查到没有?”
李韵兰十分关切。
“我太粗心,没有问清楚情况,也不知道嫁到哪村哪组,岁数多少,查到好几个重名的,不知道是不是。”
“这样啊——”李韵兰深思着,“照理说如果办了,低保款会打到粮食首补卡。
她没领到,自然就不是低保户。”
“万一她有卡,只是没有找到,钱一首在卡上没人取呢?”
杨桃反驳。
“卡应该每人都有。
原来是首补本,后来办的银行卡。
你打听的这人叫什么名字?”
“张一花。”
杨桃顺口道,“刚才上大厅查了,杨家有6个,一男五妇。”
李韵兰噗嗤一声笑开了:“男的还叫张一花!”
杨桃见李韵兰笑容灿烂:“兰兰,我只有回去落实清楚再来,还得想办法把她户口转回去。”
“别忙,我有办法!”
李韵兰拢拢披肩卷发,狡黠地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