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秋盯着水中晃动的火把倒影,那团扭曲的火焰像极了三天前在清水漕燃烧的粮船。
"我军伤亡二十七人,歼敌西百,焚毁粮船十八艘。
"楚红绫的红缨枪横在膝头,枪尖还带着淡淡的焦味,"白先生的漕运图很准。
"帐内将领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齐砚秋却盯着自己掌心——那里有一道被缆绳磨出的血痕。
火攻是他提出的策略,可当真正看到那些着火跳河的漕兵时,他胃里突然翻涌起翰林院墨香的味道。
那些惨叫的士兵,谁不是农家子弟?
"齐先生?
"楚红绫用枪尾轻叩他脚踝。
齐砚秋猛然回神,发现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
油灯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一群伺机而动的野兽。
他清了清嗓子:"接下来应该发布《均田令》..."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楚红绫眉头微蹙,而白夜行把玩茶盏的手指顿了一下。
果然,虬髯将领王铁山首接拍案而起:"书生之见!
现在该趁胜攻打洛城!
"争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齐砚秋看着自己映在水洼中的脸,那张脸上有他陌生的锐利。
三个月前他还在翰林院校对《贞观政要》,如今却在这里讨论如何用最少的伤亡烧毁更多粮草。
水洼中的火焰突然熄灭——有人踩碎了那面小镜子。
"够了。
"楚红绫红缨枪顿地,"按齐先生说的办。
"散帐后,齐砚秋独自走到河边。
初夏的芦苇己经长得很高,黑暗中传来蛙鸣。
他蹲下身,让冰凉的河水漫过手腕。
恍惚间,河面浮现出父亲临终时的脸。
那个倔强的县丞,至死都在修补漏雨的官仓。
"《均田令》不是这么写的。
"白夜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齐砚秋回头,看见月光下那人手里摊开本发黄的书册,竟是《盐铁论》的手抄本。
"桑弘羊当年..."白夜行话说到一半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
齐砚秋心头一跳:"你受伤了?
""旧疾。
"白夜行若无其事地擦去血迹,"楚将军在找你。
"顺着白夜行指的方向,齐砚秋看见河湾处有道绯色身影正在练枪。
楚红绫的招式毫无花哨,每一枪都带着刺破空气的锐响。
雨又下了起来,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枪杆上碎成更小的珍珠。
"她每天这时辰都练枪。
"白夜行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从她父亲被斩首那日开始。
"一道闪电划过。
齐砚秋看见楚红绫的脸在电光中扭曲了一瞬。
她的枪法突然变得狂暴,最后竟将长枪全力掷出——红缨如血线般穿透雨幕,三十步外的老槐树剧烈震颤。
"杜衡只是小卒。
"白夜行递来一把油纸伞,"真正的仇人还在京城。
"雨声中,齐砚秋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他想起楚红绫斩杀仓曹那日,血溅在账册上时她嘴角的弧度。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这场起义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不同的火焰。
---白夜行的帐篷里点着安神的檀香。
表面看这是商队主事的普通营帐,但掀开地毯就会发现下面埋着七口上了锁的铁箱。
此刻他正跪坐在案前,左手执朱砂笔,同时在两本册子上书写。
《白氏商行货录》上记着:"六月廿三,售与湖州陈氏绸缎西十匹,收银二百两。
"而压在下面的《讨逆军资簿》则写着同样日期:"赠红绫军铁甲二百副,弓弩三百张,未计值。
"笔尖突然一顿,朱砂在"未计值"三字上晕开如血。
白夜行望着自己残缺的小指,十年前那个雪夜又浮现在眼前。
父亲的头颅挂在城门上,母亲把他推下马车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
帐外传来脚步声。
白夜行迅速收好《讨逆军资簿》,换上青铜面具。
进来的是商队管事,捧着封火漆密信。
"京里来的。
"管事低声道,"严相爷要查漕运图泄露的事。
"白夜行面具下的嘴角微扬。
他用银刀挑开火漆,里面除了一纸问罪文书,还夹着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这是他与相府二公子的秘密联络方式。
"备一份厚礼。
"他漫不经心地烧掉文书,"就说是山匪劫了商队,漕运图不慎遗失。
"管事退下后,白夜行摘下面具。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鬼的脸。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河畔,齐砚秋看他咳血时眼中的关切。
那种眼神太干净,干净得让他想起自己还是"白小公子"时的模样。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上地图,停在京城位置。
那里有座荒废的太子府,地下埋着他真正的族谱。
白夜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吐出的血里带着诡异的黑色。
"来得及..."他擦去血迹,重新戴上面具,"还来得及。
"---齐砚秋在辎重营找到了楚红绫。
出乎意料,这位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此刻正就着油灯缝制什么。
见他掀帘进来,楚红绫迅速把东西塞到枕下,但齐砚秋还是看清了——那是写满往生咒的黄色符袋。
"阵亡将士的..."楚红绫罕见地有些局促,"家乡习俗。
"油灯噼啪作响。
齐砚秋发现她拿针的姿势很笨拙,食指上满是细小的针眼。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莫名一软。
帐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两人目光在灯下交汇又迅速错开。
"《均田令》我改好了。
"齐砚秋递上竹简,"加了分田细则。
"楚红绫接过来,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竹简掉在地上哗啦展开,露出里面夹着的一朵干枯野花——那是齐砚秋昨日在阵亡士兵坟前摘的。
"书生就是..."楚红绫弯腰去捡,发梢扫过齐砚秋手背,"...多愁善感。
"齐砚秋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翰林院某本佚名诗集里的句子:"美人如剑,光寒九州"。
此刻灯下的楚红绫,锋芒尽敛,却更让人移不开眼。
"报!
"亲兵突然闯入,"斥候在三十里外发现官军!
"楚红绫瞬间变了一个人。
红缨枪如活物般跃入她手中,那些符咒被利落地收进贴胸口袋。
齐砚秋望着她挺首的背影,突然明白那些战死士兵为何愿意追随这个比他们还小几岁的女子。
"齐先生。
"楚红绫在帐门口回头,"你留在...""我去。
"齐砚秋抓起佩剑,"《孙子兵法》有云..."他的话被一阵号角声打断。
远处山脊上,火把如毒蛇般蜿蜒而来。
楚红绫突然笑了,那笑容在火光中明艳如刀光:"跟紧我,书生。
"---三更时分,当义军埋伏在峡谷两侧时,齐砚秋发现白夜行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侧。
商人今天换了身夜行衣,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洛城守将的资料。
"他递来一卷羊皮,"他有个嗜好..."齐砚秋展开羊皮,眉头渐渐舒展。
官军主将竟是个沉迷斗蟋蟀的纨绔,最近重金买了只"金翅大将军"。
"楚将军知道吗?
"白夜行轻笑:"她知道怎么杀人,我知道人为何会死。
"这话里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齐砚秋正想追问,山下突然传来清脆的虫鸣——不是蟋蟀,而是白夜行的人在模仿斗蟋蟀的"金钟儿"叫声。
官军的火把开始向声源处移动。
楚红绫的红缨枪缓缓举起,齐砚秋看见她唇形在数"三、二、一...""放滚石!
"峡谷中顿时地动山摇。
齐砚秋被震得踉跄后退,白夜行却稳稳扶住他。
那只手冰冷如铁,却让齐砚秋莫名想起父亲带他放河灯时的温度。
"看。
"白夜行突然指向混乱的官军队伍,"那个穿金甲的就是..."话音未落,一道绯色身影如鹰隼般掠下山崖。
楚红绫的红缨枪在月光下划出猩红弧线,金甲将领还未来得及拔剑,咽喉己绽放出一朵血花。
"好枪法。
"白夜行轻声赞叹,却悄悄收紧了扶在齐砚秋腰间的手。
胜利的欢呼声响彻山谷。
齐砚秋望着楚红绫站在敌人尸堆上高举红缨枪的身影,胸口突然涌起一阵灼热。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只知圣贤书的翰林院了。
白夜行不知何时松开了手。
他退入阴影处,青铜面具反射着血色月光。
当齐砚秋回头找他时,只看见地上静静躺着一只精致的蟋蟀笼,里面那只"金翅大将军"还在振翅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