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是王柏川的***通知,一封是王振山的粮局调令。
李素云在院子里支起大铁锅,蒸了屉掺白面的窝头。
启明趴在枣树下玩蚂蚁,突然指着天空喊:"奶奶!
飞机!
"真的有个银点划过蓝天。
王柏川眯着眼看了会儿,转身从樟木箱底取出个布包。
展开是件藏青色中山装,左胸别着褪色的协和医院院徽。
"明天去省城。
"他扣纽扣的手在抖,"卫生部要重启中医典籍整理。
"桂枝正给启明缝书包,针尖戳破了手指。
血珠渗进蓝布,晕开成紫黑色。
她想起父亲临终时的话:"等政策变了,把地契夹在《千金方》里还给你们。
"2王振山的新工作是看守粮库。
第一天就抓了个偷高粱的半大孩子,那孩子饿得啃自己胳膊。
晚上回家,他默默把高粱塞进米缸。
桂枝没说话,只是多炒了盘鸡蛋。
半夜他摸黑起来,看见妻子正在灯下补粮袋上的洞,用的是他旧军装上的棉线。
"今天局里开会..."他蹲在门槛上,"允许职工搞副业了。
"桂枝咬断线头。
月光照着她眼角新生的细纹,三十五岁的人像老了十岁。
当年机械厂的"铁娘子",如今手上全是洗尿布皴裂的口子。
"我想把东厢房改成修理铺。
"王振山突然说,"部队学的机电手艺还没丢。
"启明的梦呓从里屋传来。
夫妻俩同时转头,看见五岁的儿子抱着《赤脚医生手册》,封皮上画着听诊器。
3粮库的夜哨从九点开始。
王振山把军大衣裹紧,手电筒的光柱扫过麻袋堆成的山丘。
三号仓的锁有些松动,他蹲下来查看时,听见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个瘦得像麻杆的男孩,正用牙齿撕扯麻袋。
高粱粒从破口簌簌落下,男孩慌忙用手去接,抬头时嘴角还粘着几粒。
"叔...我娘病了..."男孩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王振山的手电筒晃了晃。
光斑掠过男孩的脚——那双布鞋前头全破了,大脚趾冻得发紫。
他突然想起六零年闹饥荒,自己也是这样跪在公社粮仓外,看着母亲被抬出来时盖着白布。
"拿着。
"他掏出兜里的窝头,"明天去东街修理铺找我。
"回值班室的路上,王振山把三号仓的锁虚挂在门上。
月光下,粮库外墙"备战备荒"的标语己经斑驳。
4桂枝的修理铺开张那天,门口排了二十多人。
最显眼的是粮库主任老周,抱着台红灯牌收音机。
"王师傅说你能修。
"老周打量着这个扎围裙的女人,"这可是上海产的。
"桂枝没说话,只是取下发卡,轻轻撬开收音机后盖。
机油味混着松香在铺子里弥漫,启明蹲在角落,看母亲的手指在电路板上跳跃。
那些焊点像夜空里的星星,在她指尖下重新亮起来。
"滋滋"的电流声突然变成《洪湖水浪打浪》时,老周瞪大了眼睛。
桂枝把螺丝刀插回发髻:"三块五。
"傍晚收摊时,王振山扛着袋面粉回来。
桂枝数着搪瓷缸里的分币:"今天挣了十七块八。
"她突然压低声音,"老周说粮库要招临时工...""不行。
"王振山掸着面粉袋,"你得看着启明。
"里屋传来翻书声。
夫妻俩探头看去,启明正踮脚够柜顶的《黄帝内经》,那是爷爷昨晚偷偷塞给他的。
5李素云从省城回来那天,带了个樟木箱子。
启明凑近闻见苦涩的药香,看奶奶取出泛黄的牛皮纸包。
"这是当归。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药材,"要这样切片。
"刀刃在青石板上磨出寒光。
启明学着奶奶的样子按住药根,却被刀柄震得虎口发麻。
李素云笑了,握着他的小手一起运刀。
薄如蝉翼的饮片在夕阳下透亮,像一片片琥珀。
"奶奶,为什么药是苦的?
""因为人生是苦的。
"李素云把当归片排进竹匾,"我们用药的苦,换病人的甜。
"桂枝在门外攥紧了抹布。
她想起今早洗衣服时,从丈夫兜里翻出的肺结核诊断书。
粮库的陈年霉斑,终究还是钻进了他的肺。
6秋雨来得突然。
王振山咳得首不起腰时,桂枝正给粮库的磅秤换零件。
雨水从瓦缝漏进来,在万用表上溅起水花。
"王师傅家的!
"有人在雨幕里喊,"粮垛塌了!
"她冲出去时,看见丈夫跪在泥水里,正用身体护着个孩子。
那是偷高粱的男孩,此刻被压在麻袋堆下。
王振山的军装浸透了血水,却还死死撑着麻袋。
"走啊!
"他冲桂枝吼,声音撕开裂肺。
后来桂枝总记得那个画面:丈夫佝偻的背影像座桥,而她抱着男孩从桥下钻过时,听见背后传来山崩般的闷响。
7病床上,王振山盯着点滴瓶里的气泡。
桂枝在给他刮胡子,剃须刀小心绕过氧气管。
"修理铺...别开了。
"他突然说。
桂枝的手一抖,在下巴划出细小的血痕。
"粮库给我转了正式工。
"王振山从枕下摸出工作证,"有劳保了。
"桂枝盯着那张盖红印的纸片。
照片里的丈夫穿着崭新工装,领口别着当年那枚黄铜哨子。
她突然明白,这是他用命换来的体面。
启明抱着饭盒进来时,看见父母的手紧紧交握。
病床小桌上摊着本翻开的书,是爷爷留下的《金匮要略》,正好停在"肺痿肺痈咳嗽上气"那一章。
窗外,雨后的梨树结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