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云第三次攥紧产房门的把手,指甲缝里嵌着常年捣药留下的黄褐色。
三十年前在协和医院药房,她能用戥子称出分毫不差的药量,此刻却算不准儿媳的吉凶。
"娘,您坐会儿。
"大女儿秀兰捧着搪瓷缸过来,缸底沉着几片茉莉花,是去年秋天晒的。
李素云没接,耳朵贴着门板。
里面传来儿媳桂枝撕心裂肺的喊声,像把生锈的剪刀,一下下铰着她太阳穴。
恍惚间又看见1948年的北平,她抱着药箱穿过国军医院长廊,子弹在城墙上炸开的火光,把西药房的玻璃柜照得通红。
"哇——"婴儿的啼哭突然刺破夜空。
李素云膝盖一软,老式旗袍的盘扣硌在墙上。
门开时带出的血腥气里,护士抱着团藕节似的小胳膊:"是个带把儿的!
"2王振山在三百里外的黑水煤矿惊醒。
梦中那声啼哭太真切,震得他翻身坐起,头顶的矿灯晃醒了通铺工友。
"王班长又梦游呢?
"有人笑骂。
他摸出怀表——凌晨三点十七分,表面玻璃有道裂纹,是上个月塌方时护在胸口硌的。
表盖里压着桂枝的相片,扎着两条粗辫子,比现在年轻十岁。
算日子该是这两天生,可矿上请假要提前半月报备。
巷道里的渗水声滴答作响。
王振山突然想起六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夜,他穿着军装站在县机械厂门口,看桂枝踮脚给车床注油,辫梢沾了机油,在夕阳里泛着紫光。
那时他刚转业,还不知道这个地主家的小姐,会成为他后半生最重的牵挂。
3桂枝醒来时,晨光正斜斜切在产床的被褥上。
孩子裹在蓝布襁褓里,眉心有粒朱砂痣,像她陪嫁的银锁上那点鎏金。
"娘说叫启明。
"秀兰舀着小米粥,"爹连夜托人捎的信。
"桂枝手指一顿。
去年批斗会上,公公王柏川挂着"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在台上被勒令解释为何给长子取名"耀华"。
老人当时弓着腰说:"建设新华嘛",红卫兵却听成"要划",铁皮喇叭当场砸在他耳后。
现在这个"启"字,怕是老爷子最后的倔强。
窗外传来叮当声。
桂枝支起身子,看见婆婆踩着板凳,正往梨树枝上系红布条。
那棵梨树是六八年从北京带来的幼苗,每年结果都又小又涩,李素云却当宝贝似的养着。
4王振山回家那天下着毛毛雨。
他背着帆布包冲进院门时,桂枝正在枣树下挤奶,蓝布帘子被风掀起一角。
"怎么提前...""矿上搞大会战,给先进多批两天假。
"他撒了谎,没提自己连续三班替工。
帆布包沉甸甸坠着——两包红糖是用劳保手套跟卫生所换的,奶糖是矿长女儿结婚分的喜糖。
李素云从药碾子前抬头,看见儿子军绿裤腿卷着泥,解放鞋破了个洞,大脚趾像颗剥了皮的桂圆。
她突然想起西七年送他去参军那天,少年也是这般站在枣树下,只不过那时鞋里塞的是她连夜纳的千层底。
"给孩子瞧瞧。
"她把婴儿递过去。
王振山僵着胳膊不敢动。
掌心的生命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他鼻腔发酸。
上次这样抱着新生儿,还是六三年送走患脑膜炎的老幺——那孩子最后烧得抽搐,在他怀里咽气时,尿湿了他的军装。
"会好的。
"李素云突然说,手指拂过婴儿头顶的旋,"这个能活。
"雨丝把梨树上的红布条浸得透亮,像面小小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