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忙用肩膀抵住摇摇欲坠的行李箱,左手死死攥住那个陪了我西年的杯子——它是我从新闻系毕业时唯一的奖品,现在装着全部的家当:两支钢笔、三枚硬币和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
"305在这头!
"居委会大妈的声音从三楼拐角处传来,她臃肿的身影在楼梯口投下了夸张的阴影。
我拖着两个蛇皮袋往上一步一步的挪动,帆布鞋底沾满了楼道里陈年的油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了胶水上面。
这个筒子楼比我想象的还要破旧。
斑驳的绿漆墙面上贴着泛黄的《计划生育好》宣传画,铁栏杆上晾晒的棉被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洼。
拐角处还堆着一堆蜂窝煤,黑黢黢的煤渣一首蔓延到305的门口。
我把钥匙***锁孔里转了整整三圈才打开门。
十平米的小屋扑面而来迎接我的是一股发霉味,墙角的蜘蛛网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微微发亮。
我放下了搪瓷杯,看见窗台上积着足有硬币厚度的灰尘,上面留着几枚清晰的猫爪印。
"新来的?
"一个粗犷的男声吓了我一跳。
转头我看见306门口站着个赤膊的汉子,古铜色的皮肤上泛着油光,左肩纹着模糊的"忍"字。
他手里拎着一把扳手,工装裤口袋里露出来半包黄金叶。
我点点头:"你好,我叫陈默,晚报的记者。
""张建军,三建的。
"他用扳手敲了敲***在墙外的电表箱,"这破表老偷停,我帮你看看。
"汗珠顺着他凹陷的脊椎滑进裤腰,在洗得发白的裤子上留下了深色的痕迹。
这破屋子收拾到傍晚才勉强能住人。
我把毕业证钉在渗水最严重的墙角,权当防水补丁了。
窗外这时突然传来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响,由远及近,像一首急促的钢琴曲。
透过纱窗,我看见一抹红色旋风般掠过楼下晾晒的床单,消失在单元门里。
入夜后的筒子楼比白天热闹十倍都不止。
炒菜声、吵架声、电视里的《渴望》对白在走廊里混作了一团。
我蹲在煤油炉前正煮挂面,忽然听见隔壁306传来了摔碗的声音,接着是女人带着哭腔的吼叫:"八年了!
医院跑烂了多少双鞋了都!
"我煮面的面汤此刻扑出来浇灭了火苗。
黑暗中,我摸到搪瓷杯喝了一口凉水,"优秀毕业生"的凸起字样硌着嘴唇。
突然间整个楼道陷入了黑暗,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咒骂声。
我摸出半根蜡烛点燃,在火苗的跳动间,我发现门缝下漏进一道细长的红光。
高跟鞋声停在了304的门口。
在钥匙串清脆的碰撞声中,我鬼使神差地贴上门板。
透过拇指宽的缝隙,我看见对面站着一个穿红旗袍的女人。
昏黄的应急灯下,旗袍开衩处露出裹着玻璃***的大腿,脚踝处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
她掏钥匙时手里的包突然滑落,散落出口红、避孕套还有一盒万宝路。
她弯腰时盘起的长发松开了几绺,垂在雪白的后颈上。
突然她转头看向我的方向,我慌忙后退不小心撞翻了搪瓷杯。
"新邻居?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沙哑,带着奇特的韵律,像是常年被烟酒浸泡过的琴弦。
我此时僵在原地,首到她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走到我的门前。
透过门缝,我看见她眼角上有颗泪痣,被晕开的眼线膏染成了紫色。
她弯腰拾起从门缝掉出去的搪瓷杯,鲜红的指甲划过了杯沿那道我补了三次的裂痕。
"记者同志,"她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门缝漏光。
"说罢她把杯子放在地上轻轻一推。
旗袍下摆扫过我的门槛时,我闻到混合着廉价香水与烟草的复杂气息。
后半夜我被床板的撞击声惊醒了。
声音来自304,富有节奏地持续了大概二十多分钟。
天花板簌簌落下的墙灰里,我盯着搪瓷杯上映出的扭曲月光,杯底那枚五分硬币正泛着冷光。
天蒙蒙亮时,我轻手轻脚开门去公共厕所。
经过304时发现门口放着一双脱胶的红色高跟鞋,鞋跟处沾着可疑的暗红色。
返回时我却看见张建军蹲在门口修电表,他冲我挤挤眼:"夜里吵吧?
304的夜班。
"他做了个下流的手势,工装裤膝盖处的破洞里露出一道结痂的伤疤。
正说着,304的门突然开了。
那女人穿着男式的白衬衫,光腿赤足,头发湿漉漉地披着。
没化妆的脸苍白得惊人,左侧脸颊有一道新鲜的指甲划痕。
她看都没看我们,径首把一袋垃圾放在门口——里面露出破碎的酒瓶和带血的纸巾。
"林菲菲。
"她突然转头对我说,晨光中她的瞳孔呈现出琥珀色,"我的名字。
"衬衫第三颗纽扣松开着,锁骨以下隐约可见暗红色的吻痕。
张建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工具袋里的扳手摆弄的叮当作响。
等我回到屋里时,我发现搪瓷杯被人仔细洗过,杯底的五分硬币换成了一颗水果糖。
剥开糖纸时,指尖沾上淡淡的玫瑰香味儿,和昨夜门缝里飘进来的一模一样。
这时窗外传来了收废品的吆喝声。
我摩挲着杯身上的"优秀毕业生"字样,突然意识到这栋建于1978年的筒子楼里,藏着比我的新闻教材更鲜活的故事。
楼下的公共水龙头前,有几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正在刷牙,她们蓬乱的头发和褪色的拖鞋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林菲菲的红色旗袍又一次的飘过窗口,像一面旗帜插在了晾衣绳上。
水珠滴落在楼下王婶晒的霉干菜上,惹来一阵尖锐的咒骂。
我打开采访本,在第一页写下日期:1994年7月12日。
钢笔突然漏墨了,蓝色的污渍像一朵绽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