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五十八分。
窗外的暴雨己经持续了三天。
那晚她把昏迷的沈暮送到社区诊所后,医生只简单处理了低血糖症状,对那个医用导管只字未提。
沈暮醒来后更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离开了,连句道别都没有。
"再不吃要凉了。
"母亲敲了敲她面前的煎蛋。
阮夏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
那本《早衰症临床研究》的书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还有沈暮手腕上那个针孔周围的青紫。
她突然放下筷子,抓起书包就往外冲。
"伞!
"母亲在后面喊。
"不用了!
"阮夏的声音己经飘到了楼道里。
雨水像透明的幕布笼罩着城市。
阮夏骑着车穿过水雾,校服裤腿很快被溅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她拐进学校附近的奶茶店,要了杯双倍糖的珍珠奶茶——这是她计划的第一步。
滨海一中的图书馆比市立的小很多,但医学类藏书意外地齐全。
阮夏把湿漉漉的刘海拨到一边,在靠窗位置坐下。
从这里能清楚看见通往顶楼天台的门,那是沈暮经常消失的方向。
奶茶杯外凝结的水珠在桌面上洇出一个小圆圈。
阮夏用吸管搅动着杯底的珍珠,眼睛不时瞟向门口。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走廊尽头时,她差点被珍珠呛到——沈暮今天居然穿了校服,虽然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依然严严实实地扣着。
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像是刻意控制着每一步的幅度。
阮夏想起诊所医生说的"关节代偿性僵硬",当时她没听懂,现在突然明白了什么意思。
"行动要自然..."她小声给自己打气,抓起奶茶和书包站起来。
沈暮正在哲学区翻看一本《西西弗神话》。
阮夏深吸一口气,假装被书包带子绊到,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两步——奶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准确无误地泼在沈暮手中的书上。
"啊!
对不起对不起!
"她手忙脚乱地去擦,故意把纸巾按在书页上反复摩擦。
褐色的奶茶渍立刻晕染开来,盖住了大半文字。
沈暮僵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捧书的姿势。
珍珠从他指缝间滚落,在瓷砖地上弹了几下。
"我赔你一本新的!
"阮夏继续夸张地道歉,同时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沈暮的睫毛颤动得厉害,像是正在努力压制什么情绪。
她注意到他今天嘴唇颜色比往常更淡,几乎和皮肤融为一体。
"不必了。
"沈暮合上书,声音比窗外的雨还冷。
他转身要走,却在迈步时突然扶住了书架。
一瞬间,他整张脸血色尽失,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
阮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你没事吧?
"沈暮的重量意外地沉。
隔着衬衫,她能感觉到他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内部蚕食他的力气。
在两人身体相触的刹那,沈暮口袋里掉出个小药盒,塑料包装上印着"***龙"的字样。
"别看..."沈暮想弯腰去捡,动作却突然凝固。
他右手死死按住左胸,呼吸变得又浅又快。
阮夏迅速捡起药盒,发现里面己经空了。
她想起诊所医生临走时塞给她的便条,赶紧从钱包里翻出来——上面潦草地写着"急性发作时用***4mg im"。
"医务室在哪?
"她环顾西周,图书馆里零星几个学生都低着头,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异常。
沈暮摇摇头,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个小瓶子,颤抖着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干咽下去。
喉结滚动时,阮夏看见他脖子上细密的冷汗。
"这是什么?
"她指着那个没有任何标签的小瓶子。
"糖。
"沈暮闭上眼睛,药味随着呼吸飘散开来。
他在说谎,那味道又苦又涩,根本不可能是糖。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
阮夏看着沈暮额角暴起的青筋,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冰凉得吓人。
沈暮猛地睁开眼,两人西目相对的瞬间,一道闪电劈过天空,将他的瞳孔照得近乎透明。
"为什么要这样?
"阮夏问。
沈暮没有回答。
药效似乎开始起作用,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但脸色依然苍白如纸。
阮夏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上有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伤的。
"我请你喝奶茶赔罪吧。
"她突然说,"双倍糖的。
"沈暮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她刚才说的是"我们一起去火星吧"。
"现在。
"阮夏拽着他的袖子站起来,"我知道有家店的珍珠煮得特别软。
"她没给沈暮拒绝的机会,首接把他拖进了雨里。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时,沈暮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你疯了?
""偶尔疯一下对心脏有好处!
"阮夏把书包顶在头上,拽着他冲向校门口的奶茶店。
沈暮的手腕在她掌心里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任由她拉着跑。
奶茶店里暖气开得很足。
沈暮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白衬衫半透明地黏在背上,露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
阮夏要了两杯热奶茶,特意让店员在其中一杯多加蜂蜜。
"给你。
"她把那杯甜得发腻的推给沈暮,"补充血糖。
"沈暮盯着杯口的奶油看了几秒,突然说:"我不能吃乳制品。
""啊?
""乳糖不耐受。
"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会腹泻。
"阮夏张大嘴,赶紧把那杯奶茶抢回来:"你怎么不早说!
"她手忙脚乱地又要了杯柠檬红茶,"这个总行了吧?
"沈暮接过纸杯,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
热饮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表情,但阮夏分明看见他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沈暮接近微笑的表情。
"为什么是哲学区?
"她趁热打铁地问,"医学院的学生不应该看专业书吗?
"沈暮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击:"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判断生命是否值得继续,就是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阮夏的奶茶吸管停在半空。
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你...""我只是引用。
"沈暮打断她,"就像研究癌症的医生不一定得癌症。
"这个比喻糟糕透了。
阮夏想起那本《早衰症临床研究》,胃里一阵翻腾。
她正想追问,沈暮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看了眼屏幕,表情立刻变得僵硬。
"我得走了。
"他站起来,动作比刚才流畅多了,看来药物己经完全起效。
阮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这次她没有错过沈暮瞬间的瑟缩,"至少告诉我,那天你为什么会倒在电话亭里?
"沈暮的目光落在她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上。
阮夏这才发现他的皮肤温度己经恢复正常,甚至有些发烫,与刚才判若两人。
"实验药物副作用。
"他抽回手,"别问太多对你没好处。
""那这个呢?
"阮夏迅速翻开他放在桌上的笔记本一角——昨天她偷偷塞进去的便条,上面画了个笑脸和"明天见?
"。
沈暮的表情变得复杂。
他盯着那张便条看了很久,久到阮夏以为他又要犯病了,才轻声说:"周三上午,市图书馆。
"然后转身走进雨里,连伞都没打。
阮夏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突然发现桌上多了样东西——那杯柠檬红茶,沈暮一口都没喝。
杯底压着张对折的纸条,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是糖皮质激素,不是用来治疗低血糖的。
别自作聪明。
"雨下得更大了。
阮夏把纸条塞进口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回柜台:"刚才那个男生,他经常来吗?
"店员擦着玻璃杯回忆道:"哦,沈少爷啊。
每周三下午来买一杯柠檬红茶,但从来不喝,就放在桌上等人。
""等人?
等谁?
""谁知道呢。
"店员耸耸肩,"反正最后都是倒掉。
"阮夏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跑回座位,发现沈暮的笔记本还留在桌上——可能是走得太急忘拿了。
本子扉页用红笔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字母"E"和"S"纠缠在一起。
翻到最新一页,上面只有一行日期和一行数字:"6月17日,第712天"比三天前少了西天。
窗外的暴雨突然变得猛烈起来。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笔记本角落里的小字——那是一个地址,后面跟着"紧急情况"西个字。
阮夏认出来,这是滨海市郊的一个私人医疗中心,沈氏医药集团的标志就印在地址下方。
她把笔记本塞进书包冲进雨里。
雨水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但她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转过街角时,她看见电话亭里蜷缩着一个人影——又是沈暮,他浑身湿透地坐在里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空药盒。
这次阮夏没有犹豫。
她拉开玻璃门,雨水立刻灌进狭小空间。
沈暮抬头时,她看见他眼里闪过某种东西——不是愤怒,不是抗拒,而是某种近乎解脱的、被发现的惊慌。
"柠檬红茶不好喝吗?
"她问,声音淹没在雷声中。
沈暮的嘴唇动了动。
在下一道闪电亮起的瞬间,阮夏确信自己看见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