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戴斗笠的男人推门时,铜铃便在风里碎成十七片。
堂内陡然寂静。
西张榆木桌旁坐着三拨人:东边是三个扮作皮货商的东厂密探,袖口银线绣着蝮蛇纹;西侧则是镇远镖局的镖师们押着那口空镖箱,虎口老茧比刀鞘还厚;南窗独坐的白衣人正在剥葡萄,紫晶似的果肉落进青玉盏,汁水沿着案角淌成小蛇。
我的剑在柜台下发烫。
斗笠檐滴下混着沙砾的血,男人左肩伤口己经发黑。
他怀中那截《玄机策》残页用油布裹了三层,血腥味却比漠北的沙暴更呛人。
断剑在粗布包裹里突突跳动,剑柄缠着的布条浸透鲜血,好似结着昨夜的寒霜。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拎起陶壶,滚水冲开茶碗底层的砒霜。
白衣人指间的银戒闪过幽光,西域毒王弟子的表情像是毒蝎翘尾。
镖头突然拍案:"这鬼天气怕是又要起沙暴。
"他腰间钢刀在鞘中轻吟,昨夜他们分明押着满箱黄金出关。
东厂的人在假意擦拭着匕首,刀刃映出斗笠下那道横贯鼻梁的疤——和刑部海捕文书上的画像分毫不差。
男人摘下斗笠那瞬,我看清他眼底映着半轮残月。
十五年前玄机阁大火那夜,悬在飞檐下的月亮也是这般支离破碎。
记忆突然刺痛,像有根银针顺着督脉游走,那些被药酒泡软的往事忽然尖锐起来:满堂红绸突然化作火海,新娘子金步摇***喉间时溅出的血珠,还有盖头下那双与我七分相似的眼睛...瓦罐摔碎的脆响刺破凝滞。
毒烟从地缝窜起的刹那,白衣人的葡萄皮在空中裂成七瓣,每瓣都淬着孔雀蓝的剧毒。
男人断剑出鞘时带起的气流掀翻了我的茶壶,滚水泼在青砖地上滋滋作响。
剑锋点破七处星位,北斗倒悬。
我看见他虎口处崩裂的伤口在发力时再度绽开,像朱砂笔在雪地上勾出一串红梅。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分明是玄机阁的璇玑剑诀。
但最后一式本该刺向天枢位的剑尖突然偏了半寸,剑风扫落我鬓边绢花时,露出耳后那道月牙状的疤。
铜铃碎裂的第十七片锋刃扎进梁柱时,我正往酒坛里掺第三遍山泉水。
斗笠客肩头的血珠坠地成线,在青砖缝里爬出歪扭的卦象。
东首那桌皮货上的蝮蛇纹银线突然活了,三条毒信顺着桌腿游向西北角——那是镇远镖局总镖头宋铁山的命门。
"客官伤口再不止血,怕是走不出这大漠。
"我拎着酒勺敲打柜台,震落藏在横梁的七枚透骨钉。
白衣人指尖的葡萄皮应声裂开,紫红汁液在青玉盏里凝成蝎尾。
斗笠客突然笑了。
这笑声像是生锈的刀鞘里拔出的断刃,惊得宋铁山手按空镖箱。
箱底暗格有金叶子摩擦的细响,昨夜他们往鞑靼部落运的可是五千两官银。
"掌柜的,来壶烧刀子。
"他甩出三枚铜钱,钱眼正好卡住东厂密探射来的三棱镖。
我认得这手"雨打浮萍"的功夫,十五年前玄机阁的迎客礼本该是七枚纸钱穿杨花。
酒坛飞旋着砸向半空时,白衣人的银戒闪过寒光。
西域的"七月流火"遇酒即燃,碧色毒焰瞬间吞了榆木桌。
宋铁山终于掀开空镖箱,十二柄柳叶刀织成铁网,却斩不断斗笠客怀中渗出的血腥气。
断剑出鞘的龙吟声里,我腕间金铃突然发烫。
那是阿姐出阁时系在我脚踝的聘礼,如今缠在袖中藏了十五年。
剑锋点破七盏油灯的瞬间,火光里浮现出玄机阁的星宿图——北斗倒悬,正是璇玑剑诀的起手式。
"天权位!
"我失声惊呼时己晚了一步。
斗笠客的剑尖本该刺穿东厂档头的膻中穴,却偏了半寸挑开他的面皮。
人皮面具下露出张布满火疮的脸,正是当年带锦衣卫冲进喜堂的百户许昌。
记忆如毒蛇咬住喉管。
那夜许昌的绣春刀挑飞阿姐的盖头,金步摇***她咽喉时溅出的血,落在我的月牙疤上滚烫如熔铁。
此刻许昌袖中滑出的链子枪,枪头还沾着当年的血锈。
断剑突然悲鸣。
斗笠客的虎口崩裂,血珠顺着剑脊滚成赤链蛇。
他踉跄着撞向柜台,怀中的油布包散开半角,露出《玄机策》上"火龙出水图"——那分明是太祖亲笔所绘的火铳制法。
"果然是燕家的余孽!
"许昌的链子枪绞住断剑,火星在毒雾里爆开鬼脸。
宋铁山的柳叶刀趁机斩向斗笠客后颈,却在触及火焰胎记时骤然转向,削去了我半边发髻。
发丝散落的刹那,斗笠客眼底的残月突然圆满。
他的断剑自下而上划出诡弧,剑气掀翻地砖露出暗窖。
青铜匣上的饕餮纹正啃食着玄机阁的星纹印,那是我阿爹亲手刻的镇阁符。
白衣人终于站起身。
他剥完的葡萄皮在掌心聚成毒蒺藜,青玉盏却罩向我的面门。
"叮"的一声,金铃撞碎玉盏,十五年前的往事随着毒液泼溅而出——阿姐咽气前塞进我襁褓的,正是半枚刻着"燕"字的龙凤佩。
地窖突然传来机械转动声。
青铜匣裂开七道缝,里面滚出的不是《玄机策》残卷,而是颗干枯的人头。
发间插着的金步摇刺穿头骨,在满地毒火中映出我的脸。
"小妹…"斗笠客突然捂住渗血的耳后,那里有道月牙疤正在发烫。
许昌的链子枪趁机穿透他的右肺,却在触及怀中玉佩时断成三截。
沙暴撞开客栈大门的瞬间,我袖中金铃化作流星镖。
铃舌洞穿许昌的咽喉时,他的血喷在《玄机策》残页上,显出隐藏的朱砂批注——"正德三年七月初七,燕氏遗孤诛于龙门"。
斗笠客在血泊中抓住我的脚踝。
他破碎的衣襟里掉出半枚玉佩,与金步摇上的凹痕严丝合缝。
风沙卷走最后的毒雾时,我耳后的旧伤开始疼痛,就像阿姐临终时用血画的符咒终于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