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他摸向枕头下的怀表,金属外壳凹陷处硌着掌心——那是昨夜爆炸时坦克履带压出的痕迹。
护士进来换药时,他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星形文身,突然想起苏军士兵胸前的向日葵刺绣,两种图案在视网膜上重叠成怪异的花纹。
叶夫根尼蹲在地下通讯站角落,用冻僵的手指拨弄着缴获的怀表。
表盘指针停在2:17,正是地雷爆炸的瞬间。
他对着煤油灯转动表壳,发现内侧刻着德文小字:“致海因里希,机械之心永不生锈——父亲,1936。”
通讯器突然发出刺啦声响,打断他的思绪,耳机里传来指挥部指令:“明日凌晨,夺回B-17街区面粉厂。”
雪在黎明前停了,天空呈现出铁灰色的瘀青。
海因里希拖着伤腿站在临时搭建的装甲修理棚里,看着技工用喷灯融化虎式坦克履带上的冰层。
火焰照亮他左脸的新伤,那道从颧骨斜划到下颌的血痕,让他想起昨夜爆炸时飞溅的冰晶——它们像无数把小刀,在他失去意识前的瞬间划过皮肤。
“上尉,液压系统修复需要至少48小时。”
技工的汇报被北风撕成碎片。
海因里希抬头望向面粉厂方向,那里的烟囱正冒出稀薄的灰烟,不是炊烟,是苏军在焚烧尸体。
他摸出烟盒,发现只剩最后一支烟,火柴划到第三根才点燃,火星溅在手套破洞处,灼穿了掌心的水泡。
叶夫根尼带领士兵摸进面粉厂时,脚踝陷进齐膝深的面粉堆。
这栋五层建筑早己被改造成堡垒,每层楼板都凿出射击孔,楼梯间堆满沙袋。
他踩碎一块结冰的玻璃窗,碎渣扎进靴底,却听见二楼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德军居然在顶楼架设了反坦克炮。
“米莎,去切断电梯缆绳。”
他压低声音,步枪托轻轻推了推身边的新兵。
少年点头时,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晃了晃,叶夫根尼突然想起自己十五岁时,也是这样用弹弓射落德军侦察机的铁皮碎片。
面粉在枪管上积成白霜,他瞄准楼梯转角的阴影,却看见个穿着呢子大衣的身影闪过,大衣下摆扫起的面粉浪里,有枚银质怀表链在闪光。
海因里希爬上顶楼时,肺部像塞着团燃烧的棉絮。
伤腿每踩一步都传来钝痛,他数着台阶分散注意力:十九,二十,二十一级——炮位就在前方。
助手递来望远镜,他看见苏军士兵正在底层布置炸药,其中一人腰间挂着的,正是自己遗失的怀表。
“装弹。”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两个调。
反坦克炮的后坐力撞得肩胛骨生疼,第一发炮弹擦着面粉厂外墙炸开,激起的雪雾中,他看见怀表主人突然抬头,目光首首撞进望远镜镜片——那双眼睛像伏尔加河的冰面,冷得能冻住子弹。
叶夫根尼听见炮响的瞬间扑倒在地,面粉被气浪掀起,在身边形成白色的沙尘暴。
他摸到腰间的炸药包引信,却发现怀表从衣袋滑出,表盘玻璃在撞击中碎成蛛网。
远处传来德军坦克的轰鸣,不是虎式,是更轻型的2号坦克,引擎声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吼。
“指挥官,东侧发现敌军步兵!”
通讯员的喊声里带着哭腔。
叶夫根尼扯下怀表的链子塞进裤兜,抓起炸药包冲向楼梯。
二楼的射击孔突然喷吐火舌,他侧身躲进面粉储存间,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混着面粉颗粒,在肺部摩擦出沙沙的响。
海因里希看着第二发炮弹精准命中面粉厂三层,墙体坍塌的巨响中,他突然想起父亲的机械教室。
那里总是充满机油与铜锈的气味,阳光透过天窗照在齿轮组上,父亲说过:“每个零件都有它的宿命,就像子弹注定要飞向靶心。”
此刻,他亲手铸造的“子弹”正在撕裂苏军的防线,而那枚遗失的怀表,是否也在寻找它的宿命?
叶夫根尼用刺刀撬开储存间的地板,下面是废弃的通风管道。
炸药包的定时器显示还有七分钟,他爬进管道时,肩膀蹭掉块墙皮,露出里面战前的宣传画——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微笑着举起麦穗,背景是斯大林格勒高耸的烟囱。
现在那些烟囱都成了狙击塔,麦穗早被战火碾成齑粉。
通风口通向面粉厂后院,叶夫根尼刚探出半个身子,就看见德军2号坦克的炮管转向自己。
他翻身滚进雪堆,炸药包在胸前硌得生疼,怀表链突然勾住领口的纽扣,扯断的瞬间,他听见坦克履带碾压积雪的声音——还有五米,西米,三米......海因里希看见那道黑影在雪地里翻滚,本能举起手枪。
准星套住对方胸口的刹那,他愣住了——那人扯开衣襟,露出缠绕在腰间的炸药包,向日葵刺绣的围巾残片从领口滑出,在风里飘成惨白的旗。
“卧倒!”
他的呐喊被自己的枪声盖过。
子弹击中炸药包引信的瞬间,海因里希转身扑向坦克,爆炸的气浪裹挟着面粉与雪粒砸在后背,像无数只手在扯拽他的军装。
耳鸣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记忆中父亲修理钟表时的滴答声重叠在一起。
叶夫根尼在爆炸前的零点几秒看见天空。
云层裂开道缝隙,露出极北之地才有的靛蓝色,像母亲生前最爱的矢车菊染料。
怀表链从指间滑落,坠进雪堆,表盘上的裂痕里积满面粉,看上去像幅微型的冬日地图。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冰晶落在海因里希的睫毛上,他挣扎着坐起,看见面粉厂的废墟在雪幕中渐渐模糊。
某个坍塌的窗口里,伸出半截缠着向日葵围巾的手臂,手腕上的表链在风雪中晃了晃,最终被新落下的雪覆盖,如同两句没说完的话,消失在斯大林格勒的寒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