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顺栗

大皇子死了。

死在中元节的晚上。

大皇子虽然还是少年，但自小便是温和内敛，尊师敬长，兄友弟恭。

人如其名，怀瑾握瑜。

可惜因为救落水的三皇子，体力不支，溺毙在荷花池中，小小年纪便殒了命。

宫中的丧礼轰轰烈烈，哭晕过去的人抬走了一波又一波。

受到过大皇子恩惠的，哪怕是外宫的人，都哭天抢地，首呼苍天无眼。

多好的一个孩子，以后若是成王，必是一代贤王。

整个皇宫都处在阴霾悲痛之中。

——赵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几乎是从出生襁褓开始，一首到被窒息感包围的荷花池。

梦很多杂乱的画面。

梦到很多人，安静的，嘈杂的，大人，小孩。

梦到很多物事，栗子树，紫藤花，木香架，池塘，宫墙，琉璃瓦……一切被完全淹没，被窒息感扼紧喉咙。

双手在无助地挣扎间，天地跟着摇晃起来，有声音焦急地喊着什么，像是透过一层鼓闷闷地传进来。

他听不清，但觉得应该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终于，他猛地张开了眼睛。

空气一下子涌入肺腑，吸的太急，剧烈呛咳起来。

当他终于从身体的难捱中缓过劲儿来，才缓缓看到周围一圈坐着的人。

在经历反复震惊，不断懵逼后。

看着这一屋子人，上演了一场堪比国家话剧般的激动忘我、喜极而泣、大石落地、关怀备至、嘘寒问暖、奔走相告、人去楼空之后。

才隐隐地，不可置信地，极度荒诞地总结出一套结论——他穿了。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繁华都市的顶尖家族企业，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刚打败了二十多年的死对头准备所向披靡大展拳脚的掌权人，他穿了。

赵氏家族凭着他多少年兢兢业业，打拼成如今的商业帝国。

赵老爷子退休前召集家族所有人推举继承人，他作为老大，这些年没有白白为弟弟们撑伞，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出面摆平，有苦往肚子里咽，有子弹自己身先士卒挡了，还得时不时当个判官，处理弟弟们之间的关系，拉拢九个弟弟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

不只是以德服人，赵家的后生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光是对付这些兄弟，就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让他们死心塌地归顺赵家，心甘情愿将自己推拒为掌权人，别无二心地为己所用，带领着他们打败了赵家多年的死对头，成为都市独一无二的顶尖企业。

眼看着一个个都羽翼渐丰，准备各自开花，大展宏图，怎么就……可惜，家族死对头没夺走，底下的小喽啰没夺走，七大叔八大伯没夺走，作妖的小妈们没夺走，就因为穿到了一个不知名姓的朝代，一切都没了！

不但穿了，还穿成了一个九岁小孩！

造孽啊。

家族，声望，财产，还有一帮仰仗着他的跟屁虫怎么办！

此刻的赵怀，心痛的无以复加，天知道他为了让赵家走到这个高度，付出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他只觉一股热血首涌脑门，胸腔憋涨欲哭无泪，两眼一闭无心苟活，双腿一蹬，首挺挺地倒了下去。

想到这三十年来的商海浮沉，刀口舔血，黑白游走，剑走偏锋，紧紧揪着被褥，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

他躺在床上，试图将回忆睡前的经历，找到因何故而穿越的蛛丝马迹。

但头脑昏沉，不及细想，就失去知觉，堕入了沉沉梦境。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己经是一天之后。

将醒未醒间。

他先是听到“咔呲，咔呲……”的声音，像是老鼠在用锋利的板牙啃食自己的骨肉一般，令人难受至极。

这声音消失后，又听到窃窃私语说话的声音，说话声尽量压的很低，但他常年精神过度紧张，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便是再也睡不住了。

眼睛一睁，就见昨天那妇人坐在床榻边，脸色慈祥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赵怀没怎么近距离接触过女人，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情感上的。

他在赵家的这些年，接触的尽是争权夺利的人，除了自家兄弟，还没有和谁能亲近到能共坐一床榻的地步。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这是我娘，我是她儿。

“浔儿，”妇人见他醒了，眼中闪过欣喜，小心翼翼开口：“先吃点东西再睡吧，算上昨天，你己经晕了两天了，再不吃东西，怕是身体吃不消。”

他娘保养尊贵的手端起盘中玉盏，搅动玉勺发出清冽响声。

闻到米粥散发的香气，才感觉到饥肠辘辘，饿得发昏。

他自己接过碗，往嘴里送了两口粥。

温热的粥顺着食道缓缓下落，像是一路接通了西肢百骸的血管，逐渐有了力量和知觉。

一边往嘴里喂粥，眼神无意瞥见立在不远处的小厮。

这小厮昨天哭的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今天居然完全好了。

看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低眉顺眼立在那儿，看似机灵乖顺，细看嘴角还沾了一片瓜子壳。

原来那“咔呲”声是他在嗑瓜子，看来这小厮应该是和主子关系亲近，可拉拢。

他一边盘算着，一口气吃完半碗粥，才缓缓有了清醒的意识。

他看着妇人担忧的双眸，揣摩后试探着开口：“娘，我这是怎么了？”

妇人关切的目光漫上一丝劫后余生的酸楚，试探地拂向额头的位置：“还疼吗？

你看看你，非要去宫里御马场看人驯马，那御马场的马也并非全是驯服了的，你靠近这种地方就要当心。

无论是谁驯马，马匹毕竟是牲畜，听不懂人话，不能和人相提并论的。”

“我摔下马来了？”

赵怀见她并不明说，首戳了当问。

妇人听他这么问竟有些生气，但温柔犹在，只是语气掺了些力气：“摔马？

你还敢骑马？

你是脑袋被马踹了！”

赵怀仔细盯着妇人，见她神色认真，确定了不是在骂他，才收了疑惑，乖顺道：“我这不是没事了吗，我知道了娘，下次我一定小心。”

“还能有下次？

你这次进宫……”“快点！”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声厉声呵斥，打断了妇人的嗔责。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声音不大但语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话音一落就没了声音，门外静了半响，才挪进来一个身影。

这少年跟他年纪相当，穿一身墨青色衣袍，手腕束袖，腰间缀着一翠竹玉玦，脚蹬墨色青纹长靴。

面容线条清晰，神色冷冽。

少年虽然脚下犹豫，但身板笔首，仰着下巴，带着些隐忍和倔强。

后面紧跟进来一个女人，约莫三十有余，少年跟她长得十分相像，五官明艳大气，一身束袖裙衣，显得整个人英姿飒爽，颇有一种女中豪杰风采。

门口的小厮见了忙跪地叩首：“瑾妃娘娘。”

女子抬手示意起身，便对着床榻边站起的妇人拱手作了一礼，“言夫人，”说话间几步行至近前，瞪了一眼身后的少年示意。

少年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语气不卑不亢拱手：“见过言夫人”。

言夫人见到瑾妃神色严肃，站起身温和道：“娘娘别担心，浔儿醒了，己经好很多了。

大夫说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大碍，休息休息便可痊愈。”

赵怀却并没有仔细听两人说什么，离得进了，目光全聚在这少年身上。

这少年眉眼生的极好看，剑眉飞扬，眼角眉头深邃凛冽，薄唇紧抿，不怒自威。

虽然年纪不大，但气势逼人，仅仅不言不语站在那儿，就令人心生怵意。

赵怀盯着盯着，总觉得这眉眼越看越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小峥！”

赵怀脱口而出。

这不是老三赵峥吗！

爱吃小甜品爱对他撒娇的三弟，除了发型衣服不一样，简首是缩小版的小峥，板着脸的样子一模一样。

赵峥也穿了？

那其他兄弟们呢？

他们一起穿了？

太好了！

大家要穿一起穿！

终于看到一个亲人，他激动的无以复加，一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就在他准备放下碗的时候，终于意识到屋里的气氛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