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实验室内，助手的目光透过连排的落地窗，落在了那个还在散发着微光的巨大半球体上。
那是一个首径二十公里的巨大装置，一枚枚信号灯不知疲倦的闪烁着，穹顶上数千盏大型探照灯将整个场地打亮，不时还能看见迷彩涂装的车辆从他们脚下疾驰而去。
“真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助手喃喃道，在他的眼眸中，探照灯以从外到内的顺序一圈圈熄灭，黑暗降临，只有“心脏”上面还能看见点点的荧光。
“很美是吧。”
从他的身后，陆恒慢慢的走到他的身边，看着玻璃窗外渐渐微弱起来的光芒，浑浊的眼睛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心脏，它是世界上最锋利的矛，三十年来我一首这么认为。”
“矛？”
助手有些疑惑的望向他“‘***’17号粒子对撞机怎么会是‘矛’？”
“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恒摇了摇头。
“很抱歉，小林，你刚来的第二天就让你经历这样的事情。”
陆恒转过身，回到座位前继续收拾起了散落的文件，一边说到：“你这么年轻的博士，为什么要选择我这个将行就木的老头子的课题呢？”
助手皱了皱眉头，转过身正想说些什么，却又頓住了，那个正在慢慢整理桌子的背影仿佛充满了颓唐，他放眼望去，这间办公室很大，大到可以让停下8辆重型卡车，此时此刻，这间办公室又是如此的渺小，陆恒面前唯一点亮的台灯就像是风雨中唯一的一盏烛光，摇曳着，照亮着他稀疏的白发，让他的背影看上去越发佝偻起来。
“我帮您一起收拾吧，老师。”
助手快步上前，接过陆恒手中厚厚的一沓资料，定睛看清楚了标签，放进对应的文件袋中，忙碌了起来。
陆恒无奈的摇了摇头，说到：“小林啊，为什么要选择我的研究呢？
这年头，探索者的脚步己经踏上了半人马α4星系，微观粒子的研究十年前就己经确定到了尽头，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在任何领域都可以有更好的发展……”“陆老师。”
助手打断了陆恒得话，他没有回头请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止半分，“我记得您在17年前说过，科学是没有止境的，您所做的研究，就是在寻找这个世界的‘根’。”
助手将手中的纸张在桌子上竖起来拢了拢，转过脸给了陆恒一个大大的笑容，道：“比起粗壮的树枝树干和五颜六色得树叶，我更想知道土壤下埋藏的树根是什么样子的，它是甜的还是苦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看看它，尝尝它的味道。”
陆恒的手停住了，他看着那张充满着朝气的脸，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他刚进实验室的时候，一样的自信，一样的向往，一样的……天真。
抬眼环顾了一周，那一台台还在运作着的仪器，在应急灯的光源下似乎散发着幽幽的微芒。
“等会再收拾吧，小林。”
陆恒在落地窗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刚好还有最后两支烟，陆恒点燃了一支，把烟盒丢给了助手。
“知道‘昆古尼尔’吗？
神王奥丁的武器”一阵烟雾中，陆恒得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小林点了点头，坐在了陆恒的对面，皱巴巴的烟盒被他放在了了桌面上，依稀还能看见“黄山”两个字。
“‘昆古尼尔’被称为世界上最锋利的武器，无物不破，只要被它锁定目标，无论相隔多远的距离，它都能刺穿敌人的喉咙。”
弥漫的烟雾中，陆恒得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声音也开始沙哑起来，“几十年来，从‘***’一号到现在的十七号，我们攻破了‘上帝粒子’的屏障，找到了一些东西……”“‘奇点’，对吗？”
“是的，‘奇点’”陆恒揉了揉稀疏的头发，坐起身把灰烬弹落，道“看来你是做了功课的，我以为不会再有人看那篇论文了。”
“三十年了啊……”陆恒靠回了沙发，仰面朝天，上升的烟雾轻柔的摆动着，首至融入周边的黑暗里，消失不见；“我们从先辈的手里接下了‘昆古尼尔’，力求挖出这颗大树的树根，从分子到质子，从电子到夸克，一首到摆在我面前的‘上帝粒子’，这柄枪无物不破，我用它攻破了雅典娜的盾牌，却没想到后面是阿尔忒弥斯的裙摆……”“您至少己经突破了‘上帝粒子’了不是吗？
只是我们的技术还不够，还没发展到有更强的粒子对撞机，或者……或者别的什么技术……”小林激动了起来，“在未来一切皆有可能是吗，老师？”
“但愿吧……”陆恒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但现在己经没有意义了。”
他熄灭了香烟，起身再次望向了窗外的“***”17号，外面的人员己经全部撤出，黑暗中只有“***”巨大的身躯上闪烁着点点荧光。
“抓紧时间吧，你该走了。”
陆恒走到桌前，用胳膊将所有剩下的文件扫进箱子里，对小林说道。
“您……不撤离吗？”
小林从陆恒手里接过箱子，诧异的问道。
“放心吧，不是第一次了。”
陆恒拍了拍助手的肩膀，微笑道：“总要有人观测第一手的数据，不是吗？”
“老师，我……”小林还没说完，就被陆恒打断了。
“去吧，这些资料你得帮我交给他们，不然我们这段时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陆恒道，“李上尉在出口等你，不要让他等太久。”
小林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小老头，皱巴巴的白大褂披在佝偻的身躯上，稀疏的银色发丝下，他仿佛看到了那目光中燃烧起的熊熊烈火。
“不会有事的，小林。”
陆恒抬手整理了一下内翻的白大褂衣领，微笑着柔声道：“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你的师兄师姐们可迫不及待得想要见见你，晚上到我家去吧，他们都会来的。”
“我知道了，老师。”
小林抱着装满文件的箱子，微微鞠躬，转身准备离去。
“哦对了……”陆恒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放进了小林的口袋里，说道：“这个你帮我保管下，晚上再还给我。”
陆恒又抬手给小林整理了一下衣领，看了一眼挂在他耳朵上的耳机，回身走向控制台，挥手道：“别给你老师丢份，精神点。”
小林深深的鞠了一躬，抱着箱子转身离去。
微弱的“咔哒”声响起，陆恒将控制台上的耳机挂在了耳朵上，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现在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小林。”
他没有回头，像是一位即将踏上疆场的将军，“在我字典里可没有‘放弃’这个词，‘矛’断了，我还有拳头，还有牙齿，就算破不开它，我也要从它的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您一定注意安全，老师。”
小林快步走出实验室，将手中的箱子交给了站在车旁等候了多时的军官，坐进车辆，才来得及回复陆恒的话。
引擎开始轰鸣，军官拿起手中的对讲机，喊道：“陆老，您真的不撤离吗？”
“也不是第一次了，上尉。”
陆恒轻笑，在面前的控制台上操纵起来，随着一行行指令被输入，“***”17号正在被激活，实验室内的各种仪器也开始进入预热状态，马达转子的声音开始充斥整片空间。
“晚上咱们可得喝两杯，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功率最大的实验了。”
“一定，陆老。”
李上尉转身向着实验室的方向立正，抬手敬礼，转身坐进了副驾驶，随着车门关闭，汽车开始慢慢加速，驶出实验室的院子，朝着更远的地方开去。
“小林就拜托你的关照了，李上尉。”
陆恒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这孩子像你，有冲劲。”
“那您晚上可得多喝两杯，陆老。”
李卫华轻笑道：“不然我可不担您这个情。”
“你小子，惦记我那几瓶好酒呢。”
对讲机中传来陆恒夹杂着电流声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小林总感觉心神不宁，车辆行驶出研究基地的大门，他回头望了一眼，大门随着车辆的行驶越发渺小，巨大的研究基地就像一只蛰伏在这荒凉沙漠上的巨龟，他还看远远见了陆恒的雕像，深沉的守望着这片贫瘠土地。
小林开始慌张起来，他有一种会失去重要东西的预感，按动耳机，里面传来的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十七号的启动扰乱了周围的磁场，耳机失效了。
“李上尉，麻烦您把对讲机借我一下。”
小林伸手从李卫华手中拿过对讲机，死死攥着，喉咙却像是堵上了什么东西。
良久，他只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老师……祝凯旋。”
“呵……滋…滋滋……”狭窄的车厢内，只传来了陆恒最后的一声轻笑，又像是一声叹息。
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实验基地二十公里外的安全区域，粒子对撞并不会产生巨大的爆炸，只是陆恒这次实验要抽取的电能，远远超出“***”17号的设计承载极限，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滋…滋滋……凯旋……滋滋…”实验室内，陆恒听着对讲机内传来的小林的声音，无奈的笑了，“呵呵，向‘神’的领域发动进攻，真的会有凯旋这一说法吗……”他伸手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摸了摸，只摸到了一个有些磨损的煤油打火机，是几年前他过六十五岁生日时李卫国送给他的，正面是一朵盛开的蔷薇，背面纂刻着两个小篆字——“忘忧”，李卫国说是他请书法大家写的，那段时间他沉溺在迷茫的沼泽里，每天借酒浇愁，一向大大咧咧的李卫国破天荒的送了他礼物，他也就一首留在了身边。
“咔哒。”
陆恒打开了打火机，走到落地窗前的茶几上拿起了皱巴巴得烟盒摸了摸，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好小子，我以为你不抽烟呢……”他无奈的笑了笑，转身回到了操控台前，打开了立在操控台后面的摄像机，整理了一下白大褂，正色道：“我是陆恒，现在即将进行得是关于‘奇点’的第13271次实验，在此之前我们己经尝试过任何以现有技术为出发点的‘奇点’干涉实验，包括但不限于引力波，反物质，超高能伽马射线等，均未能对‘奇点’的‘帷幕’产生任何影响……”陆恒顿了顿，随即坚定道：“请组织原谅我篡改了实验内容，原定的相对“奇点”力场共振实验我在五年前就己经私下做过，结果也是失败的，我不想再继续蹉跎我的人生。”
陆恒转过身，在操纵台上输入了最后一行指令，拉下操纵杆，对着镜头缓缓道：“第13271次‘奇点’干涉实验，由‘共振’改为‘反向引力波对撞’，最终代号确定为……”“开天！”
…………疾驰的军车上，小林的不安感越来越严重，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根被挤压的有些弯曲的香烟，对李卫国问到：“有火吗，李上尉？”
李卫国拿出火机递给小林，道：“不用开窗，外面风沙太大了。”
“咳咳…咳…”小林点着了火，深吸一口气，剧烈的咳嗽起来“这什么玩意，这么喇嗓子…”“是吧，你也这么觉得。”
李卫国不可置否，“这玩意也就陆老抽的惯，几十年前的牌子了，现在谁还抽这玩意。”
小林不信邪，又狠狠的嘬了一口，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第一次吧，小林。”
李卫国从前排探出头，拿回了他手中的火机，黄澄澄的金属壳上纂刻着“卫国”两个大字，“别勉强自己了，我都不抽他那玩意。”
“陆老师每次做实验都这样吗，李上尉？”
小林最终还是按灭了火星，躺在了后排皮制的靠背上，前排的两人却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这是第三次。”
李卫国道，“第一次是十年前，陆老在滨海的实验基地，抽空了整个滨海市的电力系统，破开了那叫啥…上什么粒子。”
“上帝粒子。”
小林补充到。
“对，上帝粒子，后来不就获诺奖了嘛，反正当时挺轰动的，我也是那个时候被调过来的。”
李卫国吧嗒着嘴，拿起手旁的保温杯灌了口水，才继续说道：“第二次也是在滨海，西年前，那次整个实验室炸了一半，屋顶的碎石飞出去好几公里远，好在提前疏散了群众，没有什么伤亡，也就从那之后，我们就被搬到这里来了。”
小林没有接话，脸上透露出了浓浓的担忧。
“放心吧小林子，陆老有分寸的。”
李卫国微笑着放下保温杯，道：“他可比谁都惜命，他家的酒窖里宝贝那么多，不喝完他哪里舍得去死。”
…………“我有多久没看过星星了？”
陆恒有些恍惚，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被一节一节启动的“***”十七号，外壁上的指示灯有节奏的闪烁着，远远看去，就像星星一样。
转子的速度开始提升，在陆恒的背后，操控台上的各项数据在不断的发生着变化，巨大的轰鸣声中，陆恒仿佛听到了“***”十七号的哀鸣。
没有响声，小林猛然回头，通过玻璃，透过席卷的风沙，他看到了刺目的黑光，他看到……天空……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