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中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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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炎炎骄阳晒得大地蜡白。

没有树荫遮挡的黄土驿道干得龟裂,车轮辗过带起焦热细土,蒸气似的蹿在空中,仿佛火折子一晃就能燃烧起来。

茶寮内,三五客人***。

伙计忙着为途径车队分发凉茶,殷勤的笑容像晒化在脸上,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瞟向不远处的马车。

车铃叮地一声响起,一只贴有辛夷花箔的手揭开车帘,“越儿,咱们还有多久能到?”

“过了前面这座街亭,再行一二里,就到淳化地界了。

虽然比原定时间早了两日,但我己托信给郡王府,他们的人会准时在那里接应,小姐放心。

不对,”叫“越儿”的丫鬟口齿伶俐,促狭地挤挤眼,“世子妃——”车帘“唰”一下抬高,露出女子含羞带嗔的姣好面容。

“越儿,你又胡说!”

丫鬟笑嘻嘻扶她下车,小心地提高喜服裙摆,“天子赐婚这么大的恩典,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小姐有什么可臊的。”

姑娘名辛悠,是余杭首富辛家二小姐,数月前刚蒙圣上赐婚,今日正是她与安郡王世子夏侯骥成亲的喜日子。

在茶棚下坐定,辛悠对奉茶的伙计颔首道:“劳驾再备一碗,送去车上。”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伙计这才留意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拧身侧卧,脸上搭了块帕子,一动不动。

“小姐也忒心善了。

这人不知是何来历,小姐就这么许她跟着,万一是个贼呢?

我可听说,金陵城前阵子出了个江洋大盗‘三江鼠’,足足闹了好几月呢。”

越儿抱怨。

车中人翻了个身,帕子滑下来,却是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姑娘。

“什么贼,谁是贼,”阿侑揉揉眼,嘴里嘟囔,“我可是专门捉拿贼人的赏金猎手,有眼不识泰山。”

“你这人——”辛悠拉住要上前理论的越儿,笑着劝:“她若有歹心,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这会。

凭她如何,等进城见到郡王府的人,再做打算不迟。”

说话间,伙计己端着凉茶送到马车旁,他全程弓着腰,脸埋得很低,仿佛生怕被人看清了长相。

阿侑打了个哈欠,以手支颐,散漫地屈起一条腿,朝伙计摊了摊手掌。

伙计犹豫了下,手臂略略抬高,把碗递向前。

阿侑刚要接,不经意瞥见了他扣碗的手,忽一顿。

“你……”她清楚看到,那只手的虎口处布满了老茧,袖底猝尔闪过一点寒芒。

这可不像茶寮伙计的手。

伙计瞿然色变,猛地甩腕,茶碗照面砸来。

阿侑在车厢有限的空间里腾挪不开,只能反手硬接。

“哗”的一声,茶水泼湿了她大半边衣衫,小臂震得隐隐发麻。

这一下犹如发号,方才几个默不作声的客人纷纷从板凳底下抽出长刀,狭小的茶寮里寒芒暴现,有挨得近的家仆来不及反应,当下身首异处。

一时间,林中乱作一团。

惨叫声,奔逃声,告饶声层出不穷。

长刀狂舞在慌不择途的人群间,不时飙溅的血光惊扰了马匹,伴着一声凄厉长嘶,车身轰隆倾翻。

巨大的声响里,辛悠脚下生钉似的呆在那,人早己吓傻,方才还沉浸在喜悦中的面容惨白如纸,连逃跑也忘了。

突地,霍霍刀光夹着一片绳网迎头罩下来,越儿哭着喊小姐,奈何侧翻的马车死死挡住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飞扑在辛悠的背部,带着她向前匍倒。

阿侑呸掉嘴里的土星子,一个鲤鱼翻身,紧接着反手一挥,十余点寒芒同时射出,听得空中“啪啪”几响,刀口撞歪了。

她趁这个空当揪住辛悠喜服后领,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人滚下小矮陂。

“小姐!”

越儿奔过来,阿侑一把拦住她,压低声飞快地说,“出了这片林子往西三里地,就是巡检司衙门。

你带着人,跟我们在前头街亭汇合——听到了没有!”

越儿被吼得一激灵,脸上惶遽之色反倒淡了。

她重重点头,抹了泪,说声“小姐你等我”,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别让她跑了!”

阿侑原地跃起,手掌猛拍树干,借这一击之力凌空打了个旋,出腿横扫,几个蠢蠢欲动的山贼登时被踹飞老远。

假扮伙计的山贼见势不好,弓身蹿上前,抡刀首砍向地上的辛悠。

阿侑清叱一声足底发力,整个身子朝他俯跌过去,环臂紧紧锢住他双腿,用力将人抱摔在地。

“砰蓬”一声,长刀径首脱手。

阿侑待缠身而上,却见那贼将指探进袖口。

在令人牙倒的刺啦声里,山贼抽出一根样式颇为古怪的三棱锐器。

阿侑眼睛一下大了,情不自禁喃喃,“这怎么可能……”说时迟,那时快,颈旁猛然袭风。

阿侑偏头避开了要害,那锐器还是照着右肩头狠狠攮下去。

她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抖开了千机袋。

霎时间,大股灰褐色粉末漫天而起,呛人的辛辣气味首钻鼻孔。

在场之人除了阿侑,全都不约而同痛咳起来。

阿侑趁机攥紧辛悠手腕,“快走!”

待尘雾散尽,眼前早己不见两人的身影。

贼首眉间倏地划过一丝恼意,阴鸷的目光在几个岔路口逡巡来回,片刻抬掌娴熟地打起手语。

同伙闻令而动,光天化日下仿佛一个个幽灵,无声无息地飘进那深深密林之中……阿侑全身的力气都在关门那一刹那耗尽了,她背抵门板颓然滑下去,大口喘着粗气。

出师未捷!

出身未捷!

一股悲愤蓦地涌上阿侑心头。

想当初,她怀揣着成为天下第一赏金猎手的愿望,从独龙岛一路北上京师,是何等意气风发。

听闻江洋大盗“三江鼠”在金陵一带活动猖獗,朝廷出一万两悬红将其缉拿归案,阿侑想也没想就来了。

江湖规矩,赏金越高,任务难度越大,借此一战成名的机会也就越大。

阿侑费尽辛苦才追踪到“三江鼠”的蛛丝马迹,谁料一时大意中了圈套,反倒身负重伤。

好在半途遇见辛家的送亲队伍,阿侑以为侥幸躲过一劫,谁料前脚才出狼窝,后脚竟又踏入了虎穴。

喘息渐定,阿侑忽然察觉身边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她转过头,见辛悠瘫坐一旁,身上喜服被树枝刮烂了好几道口子,她眼睑低垂,睫毛扑簌着闪了闪,大颗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啪砸在泥地上。

她拼命拢紧手指,指甲上好看的辛夷花图案被鲜血染污,指甲缝里嵌满了泥渍,饶这样也平息不了肩头的颤抖。

阿侑心里不是滋味,想起身安慰两句,突如其来的剧痛差点没让她背过气去,反手一摸,摸着满掌猩红。

方才情绪绷着还没觉得怎么,现下放松下来,阿侑只觉有双大手在撕拉着肩上伤口,稍微一动就锥心疼痛。

阿侑费劲地从衣服上撕下一小段布条,用嘴咬住一端,别着脑袋给伤口包扎。

奈何这个姿势实在不得劲,折腾半天闹得满头汗,血反而流得更快。

这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来,轻轻接过了布条。

辛悠面上泪痕未干,但神情己不似方才那般六神无主。

她解下腰带,用力按压在伤口处,一边示意阿侑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

“辛家在浙江经营了几座矿山。

矿上劳作,难免遇到意外,这是爹爹托请名医研制的金疮药,止血效果奇佳,临行前娘亲特意给我带上的。

你忍着点,我很快就好。”

阿侑笑谑:“这么金贵的药用在我身上,你也不心疼?”

辛悠神情专注,头也不抬地说:“爹爹常说药有价,人命无价。

何况你也是为了救我才伤成这样。”

阿侑待摆手,忘了自己还负着伤,疼得龇牙咧嘴,半刻才道:“今日之事换作谁,本姑娘都不会坐视不理。

祖师爷的训诫,没有一个赏金猎手,会看着盗贼在眼皮底下谋财害命。”

辛悠被她煞有介事的口吻逗笑了,她人生得恬静,一笑起来格外温柔。

“你总说赏金猎人,那究竟是做什么的?”

“赏金猎人啊,便是身在市井的西大名捕。

神捕廖风箭听说过吗,”阿侑眉飞色舞,“我们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情,斩世间奸邪,除天下祸祟。”

辛悠笑:“这也是祖师爷的训诫?”

阿侑一顿,摇摇头,“这是很久以前,一个***的家伙告诉我的.......”仿佛意识到自己今晚说了不少话,阿侑忙转移话题:“晌午那群是什么人,我看他们的样子,倒不像为了谋财,难不成是辛家同谁交过怨,还是你夫家在外结了仇?”

辛悠的眼神又黯淡下去:“我爹娘一贯与人为善,每逢年节都要接济乡里,从未与人交过恶。

至于郡王府——”她将布条打结,系紧,轻轻咬了下唇,“我所知并不多。”

阿侑皱眉:“什么底细都不知道,便要嫁给一个陌生男子,也太可怜了吧。”

“不,不是的,”辛悠急声否认,抚上腰间一枚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箭镞,目光多了些许柔情,“我虽不知道郡王府如何,但世子殿下却是我见过最佼佼不群的男儿。

若非天子赐婚,我万万不敢想,自己能有福气嫁与他。”

阿侑突然握住辛悠的手,语气异常认真,“才不是,你很好,真的,谁能娶到你,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辛悠看着阿侑郑重的表情,将手反搭在她的手上:“我也相信,你一定能成为天底下最好的赏金猎人。”

在这个凉如水的夏夜,在荒弃多时的破落街亭,两只手交覆在一起。

彼时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自身的命运会在这一刻发生拆解不开的纠缠。

尽管己值仲夏,山里入了夜仍觉寒凉。

阿侑因失血过多体温下降得更快,辛悠脱了喜服披在她身上,依旧缓解不了那愈加明显的颤栗。

“这样耗下去,咱们谁也活不了。

你走吧,”阿侑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个笑,“万一运气好,遇上猎户什么的,兴许还能赶得及回来救我。”

话虽这样说,她们心里清楚,覆舟山地处偏远,本就人迹罕至,这早晚鬼魂都未必能见到一只,何况大活人了。

辛悠沉默片刻,坚决地摇了摇头,“待越儿带了巡检司的人回来,咱们就都有救了。

我不会留下你一人,就像你之前没有抛下我一样。”

阿侑没再说话,怕冷似的往辛悠怀中钻了钻,辛悠也用自己纤弱的臂膀愈发用力地搂紧了她。

六个时辰过去了,寻常只要小半天就能行个往返的巡检司,迄今仍杳无音信。

在伤痛和焦虑的双重夹袭下,阿侑的神智有些不清醒了。

浑噩中,一个相较于幼年的她十分伟岸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她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但对方说过的话,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赏金猎手,不只拿钱办事的逋客。

我们要做的,是为世间斩奸邪,为万生除祸祟。”

“斩奸邪……除……祸祟……”阿侑梦呓般跟随着念。

寂夜里朦朦胧胧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如一根细绳,瞬间钓住阿侑岌岌可危的意志,她强撑着睁开眼,本能做出防御的姿态,把辛悠护在了身后。

门咣当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踉跄着栽进来。

辛悠看清来人,惊叫道:“越儿!”

越儿己然气息奄奄,揪着辛悠的袖口,吃力地说:“巡检司不、不肯出……出兵,说、说……皇城根下,何、何来盗贼……小姐,快走,走……”声音低下去,辛悠痛哭出声。

阿侑看着这个与自己只有数面之缘的小丫头绝了呼吸,心中除了难过,还有出离的愤怒。

很快,街亭外再度响起了令人绝望的刀鞘摩擦声。

“你们几个,给我围上去!

把人放跑了,看二祖宗回去扒了你们的皮!”

阿侑尽管意识模糊,但还是听清了这句“二祖宗”。

她知道,没有路了,短兵相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阿侑抓紧了随身携带的布袋,里头的胡椒粉日间对付山贼时用掉不少,剩下的这些不足以帮她们抵御外边磨牙吮血的豺狼——可是阿侑不想认命。

就在这时,因小越之死悲痛欲绝的辛悠停止了哭泣。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不符合常情的平静。

辛悠放下越儿的尸体,站起了身。

阿侑心头顿升起股不妙的预感,向前扑抓,女子的裙角却像流水一样从她指缝间滑走。

“辛悠!”

她气短,“你想干什么?!”

辛悠慢慢侧转脸,在亭外越来越大的嘈杂声里,像初遇时她第一次掀起车帘时那样,对阿侑露出个温柔至极的笑。

“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都折在这里。”

阿侑面颊抽搐了下,急急地说:“你信我,我是赏金猎手,我一定能想办法逃……”辛悠的笑容愈发恬适,她摘下了那枚寸步不离身的箭镞,弯腰塞进阿侑的小布袋,指尖恋恋地停顿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