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刚攒够的房租,此刻却要转给大学同学 —— 对方说父亲住院急需用钱,而他连 “能不能缓半个月” 都没问出口。
锁屏键按下时,屏幕映出他眼下的青黑,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运动鞋碾碎枯叶,他背着磨破肩带的双肩包起步,裤兜深处还躺着张皱巴巴的道歉信。
上周替同事顶了数据错误的锅,对方塞来这张信时,他正蹲在茶水间啃冷掉的饭团。
“对不起啊星河,我孩子半夜发烧实在没精神核对……” 道歉声混着微波炉的 “叮” 响,他捏着信纸笑:“没事,我年轻,多担待点应该的。”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耳际,李星河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掌心的老茧刮得他生疼:“咱老李家的人,要像泰山石一样实诚。”
实诚到大学西年替全宿舍打水,实诚到工作后替所有人订午餐,实诚到前女友摔了他亲手组装的电脑,骂他 “没出息的烂好人” 时,他还在想该怎么修补她划破的手指。
中天门的石栏上,他靠着喘息,目光落在石缝里挣扎生长的野草。
上个月初中同学结婚,他随了半个月工资的份子钱,对方却在席间调侃他 “注孤生”;前上司把客户投诉甩到他头上时,拍着他的肩说 “年轻人多历练”,转身就把奖金塞进自己腰包。
这些片段像山路上的石阶,层层叠叠压得他喘不过气。
“先生,要喝口水吗?”
戴红围巾的阿姨递来保温杯,他下意识摆手,却在对方转身时鬼使神差地叫住:“阿姨,您觉得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
阿姨一愣,笑纹里盛着山雾:“累吗?
我觉得每口气都是赚的。”
她指向远处云海翻涌的山顶,“到了上头,心就宽了。”
宽心?
李星河望着陡峭的十八盘,膝盖开始打颤。
父亲去世后,他把老家的房子低价卖给亲戚,只为凑钱给母亲治病;母亲走后,他连骨灰盒都选了最便宜的,却给前女友买了她喜欢的轻奢包。
“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前女友最后一次吵架时的话,此刻在石阶上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这句话的音节上。
汗水浸透的 T 恤贴在后背,他数着石阶上的刻痕,突然想起上个月替同事加班到凌晨,对方发来的红包被他退回,只回了句 “举手之劳”。
可当他自己发烧到 39 度,连个替他买退烧药的人都没有。
“老好人” 三个字,像块浸了水的抹布,沉甸甸地堵在喉咙里。
过了对松山,雾气更浓了。
李星河的视线开始模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想起在公司茶水间听到的对话:“李星河啊,就是个软柿子,随便捏。”
“可不,上次我把错账推给他,他连个屁都没放。”
那些声音混着山风,变成无数只手,推着他往陡峭的石阶上爬。
“我受够了!”
他突然对着山谷大喊,声音惊飞几只山雀。
回声在峰峦间震荡,惊起心头的不甘。
为什么总是他妥协?
为什么他的善意总被当作理所当然?
父亲说的 “实诚”,难道就是任人践踏的借口?
他抹了把脸,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盯着近在咫尺的南天门,突然爆发般冲刺。
最后几级石阶,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
掌心磨破的疼痛,混着胸腔里的灼烧感,却比不上心里的畅快。
当双脚踏上玉皇顶的瞬间,云海在脚下翻涌,阳光穿透雾霭,照得他睁不开眼。
“上来吧,上来吧,开始你新的人生。”
那个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这次清晰得可怕,像从灵魂深处迸发的呼唤。
山风卷起他的衣角,李星河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星河,要学会对自己好点。”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那里存着所有未说出口的拒绝,所有咽下的委屈。
此刻,他松开手指,任手机滑出掌心 —— 去他的烂好人,去他的妥协退让,这次,他要为自己而活。
玉皇顶的飞檐在雾霭中露出一角时,李星河的右腿突然抽筋。
他重重跪在石阶上,膝盖磕在凸起的棱线,疼得眼前发黑。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深色的圆点,像他这些年被碾碎的自尊。
“就差五步……” 他盯着前方刻着 “五岳独尊” 的巨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左手还攥着磨破的登山杖,杖头的红绸早己散成碎絮。
想起半小时前在十八盘,有个穿登山靴的男人超过他时低声说:“不行就下山吧,看你脸色白得跟纸似的。”
他当时咬着嘴唇摇头,连 “谢谢” 都没力气说 —— 他怕一开口,所有的坚持都会化作眼泪。
最后一级石阶,他是扒着石栏爬上去的。
双臂肌肉抽搐着,背包带子在肩上勒出深痕,磨破的掌心渗出的血,染红了石栏上的苔藓。
当双脚踏上平整的顶台,山风挟着云海的潮气扑面而来,吹得他踉跄半步,不得不扶住石碑才能站稳。
眼前是翻涌的云海,阳光从云层间隙漏下,在棉絮般的云团上切出金色的裂缝。
李星河望着这从未见过的壮丽,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在公司加班到凌晨,独自坐在天台抽烟,城市的灯火在雾霾中显得浑浊而遥远。
那时他就想,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一种风景,能让人忘记所有的委屈。
“爸,妈……” 他对着云海轻声开口,声音被山风吹得断断续续,“我…… 不想再当老好人了。”
喉结滚动,那些憋了多年的话突然涌上来,“凭什么他们犯错,要我来承担?
凭什么我的善意,总被当成理所当然?”
风更大了,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像在回应他的质问。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手,想起母亲省吃俭用塞给他的零钱,想起自己替别人扛下的所有黑锅 —— 那些他以为的 “责任”,原来只是别人眼中的 “便利”。
“这一次!”
他突然张开双臂,对着茫茫云海大喊,声音穿透薄雾,惊起几只盘旋的山鹰,“我要为自己而活!”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着汗水滴落在玉皇顶的石碑上,“我要活得像个人样!”
声浪在山谷间回荡,惊起的山鹰掠过他的头顶,翅膀带起的气流拂过他滚烫的面颊。
李星河闭上眼睛,感受着胸腔里从未有过的畅快 —— 这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为自己发出声音。
眩晕来得毫无征兆。
最后一丝意识里,他感觉身体在往下倒,却不是恐惧,而是解脱。
朦胧中,他听见远处游客的惊呼声,听见云海翻涌的声音,还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终于等到你这句话了,小子。”
当他的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石板时,指尖还紧紧攥着背包里的那瓶矿泉水 —— 那是他早上在山脚买的,原本打算分给路上遇见的人。
现在,瓶身上的标签被汗水泡得发皱,却始终没被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