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晏城。
十里之外的琢鹿山在天刚蒙蒙亮时,忽闻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霎时火光冲天。
“阿尽!”
“严恒,是你吗?”
司马犹月搀扶着萧妤浔立于城墙上,远远望着再熟悉不过的琢鹿山。
城下是将晏城围的水泄不通的二十万敌军,而城中仅仅不过八万将士。
与敌军恶战数日,他们都在孤注一掷的死战到底。
胜,便再好不过。
败,他们亦无悔。
入秋的第一个日头似要将万物炙烤殆尽。
萧妤浔望着琢鹿山的火渐渐熄灭,问身侧搀扶着她的人:“犹月,会是他们吗?”
司马犹月沉默不语,不知如何回答。
萧妤浔转而看向城下:“为什么这么近?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
司马犹月不明白萧妤浔话中的意思,却在下一刻也问出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么近?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玄衣男子见到城下无数敌军,他没有一丝犹豫,一夹马腹首首冲进敌军,以一己之力破开重重包围,来到城下。
司马犹月紧紧握住萧妤浔的手,望着玄衣男子竭尽全力的拼杀……只差最后一步便能越过护城河。
“驸马快坚持不住了,不能再等了。”
“还差半炷香。”
萧妤浔神情淡漠,恍若在看一个陌生人渐渐走向死亡。
“长公主,他是你最爱的人。”
司马犹月质问,“你找了他半年,他现在就在眼前,你当真不救吗?
天下固然重要,但他没了就真……”萧妤浔凝视城下浴血奋战的人,身体突然一僵,司马犹月的话也戛然而止。
只见城下,玄衣男子腹部连中数枪,鲜血不仅浸透了他的玄衣,更混着无数将士的血染红了护城河。
这时,一个响彻云霄的声音传来:“哥哥——”司马犹月和萧妤浔下意识循声望去,看向这道熟悉的声音的来处,只见严恒一袭红衣策马而来,长发披散。
他一身红衣殷红如血,此刻形容狼狈,对于司马犹月而言,除了那张深刻进脑海的面容,与曾经无数次响在耳边的声音,此刻的严恒,变化太大,让他觉得太过陌生。
严恒一路畅通无阻,如过无人之境,敌军竟无一人阻拦。
敌军将领听到他声音后也停止了对驸马的攻击,待严恒扶起驸马欲走,才形成包围圈,将两人团团围住。
只见严恒与之说了什么,敌军将领便下令叫人将严恒牢牢束缚住,令人刀架驸马颈侧,冲城楼上的人喊话道:“开城投降!”
司马犹月看着城下两个失踪半年的人,她做不到萧妤浔的淡然平静,她必须救他们。
而她的目光与严恒对视的一瞬,她第一次看到了严恒在向她求救,但不是求他救自己,而是驸马。
她如何能再眼睁睁的看着,她做不到。
司马犹月这般想着,便不再迟疑。
只是她刚一有动作,萧妤浔的命令己先一步下达:“常安动手。”
常***满弓箭的双手抖动,哽咽吼道:“主子,他是公子啊……”“他告诉我,他很痛,他活不了了。”
萧妤浔静静凝望城下回望她的人,清冷无波的声音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颤抖与祈求,“他很痛,常安,他说痛,帮他。”
“啊……”一声绝望的嘶吼中,常安的箭铮鸣离弦,他瘫软跪地,他不敢去看他倾尽全力射出的那一箭。
——那是他最稳的一箭。
司马犹月被萧妤浔的侍卫阻拦,但她看见了,她无比清楚的看到严恒挣脱束缚挡驸马身前,一箭穿心而过,射进他身后的驸马体内,这一箭很准,正中心脏,两人同时倒地。
她不可置信,也是在这一刻,她竟然发觉敌军有一瞬的慌乱与不知所措。
敌将立马去看倒下的两人,以及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人,正对严恒进行救治,片刻后,敌将愤怒大骂。
可萧妤浔仿若更加淡定,面无表情的脸上是必胜。
她忽然觉得萧妤浔好残忍,好冷漠,好陌生。
她一步一步远离,仿佛是无声的质问。
一切准备完善,城门大开的一刻,司马犹月一马当先冲进敌军,始终护着倒在血泊中的两人。
她要带他们回家,她要告诉严恒,她喜欢他,她信他,从始至终都信。
只是此后,无论她如何坚定不移的告诉他,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漫漫星空下,她梦着他时,才懂那是爱,无关任何事。
这一生无风无雨,也无你……不曾拥有便彻底失去的痛,醉里成痴。
执念起……几月后,凌阳城传来消息,帝后遭暗杀只保得两岁太子。
司马犹月镇守边境,萧妤浔回城助太子登基为帝,随之江湖动乱渐起,外域频繁进犯。
盛和十五年夏,当一切尘埃落定,司马犹月褪去冰冷战袍,萧妤浔散去华服,两人皆穿一身红衣,并肩立于忘忧谷瀑布旁。
碧空万里,山清水秀,日光照射在倾泻而下的水流中折射出千丝万缕的光芒,白衣文茵跑向两人,声音略带欣喜:“主子,您和将军所求,师傅说,时机己到,此地为阵眼,只要您和将军同心,便会回到与公子初见之时。
一切皆有可能。”
萧妤浔此时陷入犹豫,半晌她声音平静道:“若不能改变,往事还会重演,他们也都会再次死去,那我所求的所谓重生意义何在?”
闻言,文茵轻泣哽咽道:“师傅说,机会只此一次,不管结局是否改变,心中所念之人定会再次回到身边,尽力弥补遗憾也未尝不可。”
“就算重来一次,他的身世我也无法改变,苦难依旧伴随他,若不能改变,我还是会为天下舍弃他。
为了天下安定,他们还是会因我舍生忘死,你也会因我错过留青,最后阴阳两隔……既然我注定会选择救天下,何苦重来?”
文茵悲泣道:“可再见公子是主子这十几年的夙愿,阵法己成,主子万不可动摇,若前功尽弃,便再无机会。”
“我知你心愿,机会给你,我只愿你来世不再遇见我。”
“跟着主子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我只恨习得一身医术救不了公子,救不了他们,手中杀业太重,不能代替主子如愿。”
眼看天空风起云涌,红衣与狂风争胜,司马犹月跪坐地上抱着萧妤浔,“浔姐姐,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们,见到驸马,为何要在最后一刻放弃,我们一定能救他们、救天下。”
萧妤浔气若游丝:“可我怕了啊……”怕再次初遇时,他依旧满身伤倒在她眼前;又一次为身后将士,满城百姓而放弃他,也怕三十六暗卫,还有后来在天下陷入战火时所牺牲的每一个人,怕他们相继为她所守的天下而丧命。
她早己心力交瘁,若真能重来一次,她怕带着记忆的她坚持不到最后,到时连天下也护不住。
“我坚持到今日,只为今日是我与他的初遇……”怀中之人的声音愈发微弱,司马犹月感觉萧妤浔是在撑着最后一口气,一手用力的抓住她的手臂,生疼生疼的,她看着萧妤浔张嘴,有细弱的声音从她的口中发出,她立马俯下身,将耳朵贴的极近,终于勉强听到那道声音再说:“若当真有重生,你尽早,带……带着修远隐,居,隔绝俗世。”
文茵跪地盯着再无生息的主子,绝望嘶吼,匕首随手而出毫不犹豫刺进心口,“文茵生死相随。”
司马犹月未回头,低头凝视着不曾瞑目的萧妤浔,失神般的喃喃道:“从不曾想浔姐姐竟如此胆怯,是我的错,我们都错了,不该都寻求浔姐姐庇护,我更不应该怪浔姐姐冷心冷情,先舍驸马、严恒,再送他们去做有去无回之事。
我以为我守住边境,天下便安定,我以为找到这重生之象,浔姐姐就可以见到驸马,他们都可以再回来护着浔姐姐。
我也可以弥补严恒的遗憾,不求共白头,但求他所愿皆所得。
终究是我想的太简单。
浔姐姐的决定从未有错,现在天下太平,这不都是你我所愿,他们所愿,盛和所有人所愿吗?
重来确无意义,徒增事端。
想必浔姐姐此刻己见到驸马,驸马他那么爱浔姐姐,一定等着浔姐姐相聚。
这天下便由我来守,就此结束吧!”
由两人十年如一日的信念撑起的阵法,最终一死一欲弃。
天空渐渐明朗,狂风渐停,天地即将归于平静,然而此时忽起一道女声不甘大喊:“不可以,不可以,为什么不再搏一搏,为了那些无关的天下人,舍弃在乎自己,自己在乎的人,不值得不值得。
为什么从未有害人之心,却被人所害;为什么选天下就要舍弃至爱至亲;为什么不能两全其美。”
将散未散的云层飞速聚拢,狂风再次骤起,再一瞬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