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孤星寥落。
晏武帝寝宫内的龙涎香混着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朝禾公主跪在龙榻前,紫霞云锦的对衫在烛光下流转着暗纹,长裙上墨色梅花若隐若现。
她长发未束,垂落在绣着金线的软垫上,眼角泛红,像极了先皇后年轻时模样。
"父皇..."她声音轻得如同窗外飘落的雪,双手捧着药碗,指尖在瓷壁上微微发白。
药汤表面映出她刻意低垂的眉眼——三分哀戚,七分算计。
晏武帝艰难地支起身子,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抓出几道褶皱。
这位曾经横扫北荒的铁血帝王,如今被怪病折磨得形销骨立,唯有那双眼睛仍锐利如鹰。
"朝禾,你该长大了。
"皇帝接过药碗时,指尖在她掌心有意无意地一按,"你师父会教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帝君。
"药汁在他喉间发出黏腻的声响。
朝禾适时地递上丝帕,却在皇帝擦拭嘴角时,瞥见他袖口一抹可疑的暗红。
她睫毛轻颤,将这一细节刻进心底。
"有时看见你...就想起你母亲少时。
"皇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朝禾连忙为他抚背,兰花香气从袖间散开,"她当年...咳咳...也是这般...""父皇且歇息。
"朝禾声音柔得像一泓春水,"母亲和儿臣说过,大元末年您挥军北上时,她正在朝中与五儒辩论新政。
"她将滑落的锦被重新掖好,"儿臣告退了。
"珠帘在她身后落下,碰撞声未歇,她脸上哀戚己如潮水般退去。
候在门外的杏妧刚要上前,就见公主从袖中抽出一条素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根手指。
"柳大人府上,都安排好了?
"杏妧低头接过帕子:"按殿下吩咐,子时动手。
"朝禾唇角勾起一抹笑,眼底却结着冰:"记得用摄政王府的箭。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了,柳大人是不是有个女儿在尚宫局?
""是,在司制房做女史。
""调她去御前伺候。
"朝禾漫不经心地整理袖口,"父亲谋反伏诛,女儿却得公主提拔——这戏码老顽固们最爱看了。
"穿过回廊时,雪粒子扑在脸上。
朝禾在拐角处突然驻足,杏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御书房窗纸上映出数道晃动的人影。
"来得真快。
"朝禾轻笑,"去拿我的白狐裘。
"当公主的身影出现在宫门殿前时,纷扬的雪幕仿佛都为之一滞。
白狐裘领口簇着她如玉的脸庞,紫衫墨裙在雪地里绽开冷艳的花。
老丞相带着二十余名官员跪在阶下,见她出来,立即爆发出一阵喧哗。
"妖女祸国!
""牝鸡司晨,大晏将亡啊!
"朝禾静静等声浪稍歇,才缓步走下台阶。
她脚步很轻,却在雪地上踩出清晰的痕迹,像是一笔一划在书写什么。
走到老丞相面前时,她忽然俯身,从老人肩头拈起一片雪花。
"丞相大人连伞都不打,若是冻病了..."她指尖一捻,雪花化作水珠,"本宫会心疼的。
"老丞相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燃着怒火:"殿下可知女子干政是什么下场?
武曌篡唐,吕雉乱汉——""丞相熟读史书,怎么忘了北魏冯太后临朝称制二十载,开创太和改制?
"朝禾首起身,声音陡然转冷,"还是说...您觉得我母皇治下的南方水患平定、北方旱灾缓解,都不算政绩?
"雪下得更密了。
官员们开始不安地骚动,有人偷偷往后缩了缩脚。
朝禾忽然提高声调:"治国靠的是这里——"她点点太阳穴,"和这里。
"又按在胸口,"从来不是靠裤裆里那二两肉!
"粗鄙之言惊得几个老臣差点栽倒。
朝禾趁机上前一步,狐裘扫过丞相僵硬的膝盖:"诸位现在回家,还能喝上热汤。
若再闹下去..."她转头对随行太监道,"记下名单,每人俸禄扣七成。
"人群如退潮般散去时,宫墙阴影里传来"啪"的击扇声。
玄衣少年从梅树后转出,玉骨扇面上"风流"二字被雪光映得发亮。
"殿下好威风。
"少年嘴上调侃,眼睛却警惕地扫过西周,"不过柳大人一死,摄政王那边..."朝禾摘下一朵红梅别在耳后:"他背了这么多黑锅,不差这一口。
"她突然压低声音,"谢琅,查清楚父皇咳血的缘由了吗?
"谢琅扇子一收,笑意褪尽:"太医院记录是肺痨,但微臣在药渣里发现了这个。
"他从袖中摸出丝帕,展开露出一截黑色根须,"北荒的断肠草。
"雪落在黑色根须上,很快融化成一颗水珠,像极了帝王咳在帕子上的血。
朝禾捏起那截毒物,忽然笑了:"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殿下打算...""去告诉师父,明日的经筵不必讲《女诫》了。
"朝禾将毒草碾碎在掌心,"改讲《韩非子·孤愤》篇。
"她转身走向御书房,墨裙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宛如一柄出鞘的剑。
谢琅望着那个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见时,她也是这样决绝地走进暴雨里——那天先皇后薨逝,十六岁的公主一滴泪都没流。
御书房内,朝禾掀开最上方的奏折。
朱砂笔在指尖转了一圈,突然在"请立摄政王为皇太弟"一行字上狠狠划了个叉。
鲜红的墨迹渗进纸纤维,像一道新鲜的血痕。
窗外,雪渐渐停了。
一颗孤星刺破云层,冷冷地照着玉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