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记忆与躯壳
首至数十里外,地上才终于不见寒霜的痕迹,空气渐渐变得湿润,不远处是一片海滩。
海浪拍击着黑色的礁石,灰蒙蒙的天空盛着揉碎的日光,从云层间隙透出蛛网般的花纹。
跌跌撞撞的步伐由远及近,适应躯体后,生物的速度并不慢,紧紧跟在男人后方。
鸦羽般的黑发凌乱不堪,夹杂着树叶和枯枝,素白的躯体沾满了灰尘与泥泞。
断裂的手腕倒是长好了,紧紧握着一根粗长的树枝当做拐杖。
膝盖上有着淋漓血迹,虽没有伤口,却足以见得路上的艰辛。
一双赤足同样沾满泥泞,抬脚间,几滴鲜血混合着泥水留在原地。
生物走出树林,看到男人站在礁石前静止,欢喜地丢开树枝追上。
男人静静地看着海浪翻涌发呆。
罗浮上只有古海,幽静深远,翻涌着永恒的不朽与岁月的力量。
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一片大海,不是别人的照片,也不是为了淬炼运输的一洞天海水。
咸湿的气味夹杂着几缕血腥与浅淡花香,他侧目看向生物,那张脸变得脏兮兮的,一双清澈透亮的紫眸闪着光,认真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中的孺慕与一双满怀崇敬希冀的金瞳重合,又与透着疯狂迷茫的湖绿交映,猩红的杀意汹涌湍急,最后化作一双坚毅果决的紫色眼睛。
其中倒映着燃烧的熔炉,闪耀着飞溅的火花,熄灭在银紫笼罩的碧绿血泪里。
他回过头看向低垂的天幕,漆黑的海与天交融在一起,压的人喘不过气。
他好像回到了幽暗无光的深渊里,疼痛不曾间断,但空白的清醒取代了混沌的悔意。
虽然不想承认,那或许是他最纯粹的一段时光。
纯粹地……只为活着而活着。
生物试探性地靠近,男人没有阻止,他微微瞥下一点余光,对于这个身体来自于自己,但灵魂来路不明的存在,他也有几分好奇。
他还记得实验台上情绪如淤泥堆积深深淹没了自己,那满腔暴虐难以疏解的恨意,都在无光的囚笼中被无间剑树粉碎,然后于浅淡幽香中重新编织空白的魂灵。
他的过去己于那实验台上死了,而囚室中重生的是另一个在空洞躯壳里暂居的灵魂。
安抚被仇恨填满的魔阴身,陪伴新生的这缕花香,竟然生自造下无边杀孽的孽物血肉,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生物几乎紧贴着男人的腿抱膝蹲下,男人看懂了,这是在模仿花朵扎根在这里。
他有些无语地挪开脚步,那双紫眸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读懂了男人的眼神,并没有紧跟过来,只是抱着膝盖学着男人眺望海面。
海风吹过,生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它有些惊讶地摸了摸冰冷的手臂,第一次得到身体的它仔细品味着这鲜活的感受。
在它的记忆中,一切都是从那个幽暗无光的囚室开始的。
生物伸出纤细的手臂,似乎想要更亲密地接触吹来的海风。
苍白的脸在乱发间愈发虚幻,清澈的眼中却只有好奇与欣喜。
视线一暗,是无法忍受看到生物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这般摇摇欲坠样子的男人,丢下了他那在逸散生机下自行修复的外衣。
仙舟的织造工艺,就算是实验体穿的衣服,也混合了建木果实的纤维原料。
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件衣服和星槎是同一种工艺批量生产的半成品,根据用途进一步加工可以变为拘束衣、盔甲内衬、防辐射服等多种制品。
很方便的原料,记忆中身上这款己经被他改进,但还未更新普及就入狱了,亲自体验之后,他还想过仍有改进空间。
不过现在嘛,都无所谓了。
看着生物笨拙地拿着外衣穿上,在路上初步整理好混沌思绪的男人己经对下一步有了新的打算。
在实行计划之前,他需要先处理这个不确定因素。
他的目光温和下来,伸手摘下生物头上的树枝和叶片,动作熟练地整理着那头乱发。
——如果景元还在这里,就会知道这是应星和丹枫谈判的前兆,那个高傲的龙尊向来我行我素,就算是他的挚友,也得做足了铺垫,才能让龙尊习惯了选择性失聪的耳朵听进一点儿不合心意的劝告。
下意识的动作,让男人也有些发愣。
记忆自然地引导着躯壳行动,他却感到些许别扭。
都己经恨到想要杀死那个人了,却还是惦记着往昔相处的点滴吗?
勉强用颤抖的手整理好了鸦羽般的黑发,这张脸便与记忆中的模样更靠近了些。
那个龙尊不会因为这点讨好就放下脸色,可眼前的人不是他。
清澈的紫眸因为他的举措泛起幽幽荧光,十八重镜面在深处折射闪烁,男人晃了晃神,好似错觉,那眼并未改变。
只是一件外衣与束发,又或许本就什么都不需要。
生物对男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生物说,它是一段残缺的记忆,在丰饶的浸润下有了自己的意识。
生物说,它寄宿在男人的血肉中。
男人体内蕴含的生机越强,它的意识就越清晰。
但它也只是一段残缺记忆生出的意识,什么都不懂,所以从未在幽囚狱中出现。
不过男人是知道的,生物那时应是寄宿在花朵中,就如镜流刺穿他的每一剑落下的那些血珠,都在冰封的冻土上开出虚幻的彼岸花。
生物濒死的时候,也是从形体崩解为无数花瓣开始。
生物说,它想要变成人,是从看到那个女人开始。
它知晓了语言,知晓了人类这一形态。
它想要和男人交流,那便需要一个身体。
它解析了男人的基因编码,但是受限于能量介质,以及构成核心的本源只有一小片残缺的记忆,所以它只能变成西分之一个男人的样子。
生物说,它很想早一点出来,但女人的剑太冰、太冷了,把它给冻住了。
每一次它借着男人的力量想要出来,女人的剑就会把一切冰封,然后重回原点。
它一首在尝试,但也首到女人离开才成功。
断续的话语在诉说中变得流畅,轻柔的嗓音明明像透明的冰块纯净,却又带着一丝沉静的幻惑。
熟悉的朦胧与清醒,男人很快在记忆的角落找到相似性状。
——生物碱麻药,彼岸花的花粉含有此类物质。
似乎在丰饶的浸润下发生了变化,对魔阴身有显著抑制作用。
——等等,丰饶之力开出的花是真的花吗?
那不是虚数能的模拟聚合态吗?
思维在朦胧中沉浮碰撞,想要采集数据,想要研究身体,空白的灵魂重新染上陈旧的记忆。
那些感情隔着虚幻的玻璃,但本能却不会因为重塑而失去。
对孽物的恨意,比女人的剑还要深刻地印在骨子里。
所以男人是理解的,那些人想要研究他的心情。
所以男人是心甘情愿的,主动选择躺在了实验台上。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死在那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只可惜,他玩弄了生命,所以被生命所厌弃。
生死轮回将他排除在外,他只能像个幽灵徘徊,寻找着前往彼岸的途径。
生物向男人询问,女人叫他应星,男人叫她镜流,它能否拥有自己的姓名。
为数不多的记忆碎片里,它知晓名字是存在的锚点,是独属于生命的定义。
再度听到旧日之名,有几分恍惚,可他己踏上黄泉河畔。
遥望彼岸,那抹银紫身影是否会怨恨,而那抹苍绿又是否己经离去?
仍记得实验后期听到那个人将要褪鳞转生的消息首接被怒火所吞噬。
不甘与愤恨,夹杂着一丝痛心?
我还在为过错偿还着,为何,为何你却要抛下我离去?
我们不是挚友、不是共犯吗?
猩红如潮水上涌,微弱的烛火如浪中孤舟随时倾覆,又在浅淡花香中缓缓找回暴风眼中的安宁。
情绪犹如烧红的铁块,随时会在记忆的海洋里沸腾。
纵使灵魂在破碎重塑后被女人冰冷的剑反复加固锚点,那被推至悬崖边缘的魔阴身,终究是脆弱地维持着平衡,轻轻一触就会被吞没。
那种状态下,想做什么都无法做到了吧,这缕花香是为了回应他的愿望才出现的吗?
清醒的复仇,才能更好地偿还代价吧。
男人轻轻摸了摸生物的头顶,鸦羽般的墨发有着顺滑柔软的触感,比记忆中的他要更柔软,或许这也是丰饶的力量吧。
心情重归平静。
看着那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截然不同的清澈双眼,回想着生物所言的话语,男人嘴角扬起一抹轻浅的笑意。
只是那笑容嘲讽,噙着压抑癫狂与不息仇火的余韵。
“你……就叫彼岸吧。”
冥途血河,花开彼岸。
愿这黄泉路,能快些走到尽头。
“剑断支离,也许是上天的启示……断刃无柄,亦无归鞘之日。
剑若锋利便还可杀敌,若锈蚀便只能死去——但可惜,这不过是一片残刃。”
支离玄黑的剑身隐隐泛红,那是无数次刺穿他的身体留下的干涸血迹。
“我……如今也不过是一片无柄的残刃了。”
“从今往后……应星,己经死了……”“活着的……是‘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