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十年前圣上南巡时亲赐的匾额,皆因赵老太爷献上百万石漕粮解了黄河水患的燃眉之急。
如今赵家掌着江南三成的生丝贸易,连知府大人新纳的如夫人,都要从赵府后花园的十二色牡丹里挑嫁妆。
孟瑶缩在朱漆角门边的石狮子后头,数着铜钱上的砂眼。
这尊狮子左爪下的绣球雕着七朵莲花,暗合赵家七房分支。
昨夜里打更的老仆嚼舌根,说西角门专走粗使下人,东角门过账房先生,正门除了年节祭祖,唯有三品以上官轿才配踏那嵌着五福捧寿铜钉的门槛。
"丙字七号!
孟家村的!
"青衣小厮的吆喝惊起檐角铜铃,孟瑶攥紧袖中铜钱串迈进角门。
穿过七尺宽的青砖影壁,豁然见着座两人高的青铜自鸣钟——这是西洋传教士献给老侯爷的寿礼,钟摆上錾着赵氏族徽:一杆秤悬在浪涛之上,秤盘盛着稻穗与银锭。
"新来的?
"管厨房采买的周嬷嬷斜眼打量她粗布裙上的补丁,"西跨院浆洗房缺人,每日卯时三刻...""嬷嬷容禀,"孟瑶忽然福了福身,"奴婢在门房候着时,见东厨今日采买的鲜笋报价比市价高了两成。
"周嬷嬷的翡翠耳坠猛地一晃。
孟瑶垂首盯着她裙裾下露出的羊皮暖靴——后跟沾着城南黑市特有的赭色黏土。
三个月前的雨夜,孟瑶还在会计师事务所核对上市公司的流水。
暴雨击打着玻璃幕墙,电脑屏幕上的数字突然扭曲成旋涡。
再睁眼时,她正趴在漏雨的茅草屋里,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
最初七日,她像被困在VR游戏里的玩家。
灶台要用火石点燃,如厕用的是竹片,最要命的是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像被撕碎的账本——只记得父亲曾是户部小吏,因卷入铜钱案贬为庶民,母亲王氏的织机能缫出全城最匀称的蚕丝。
首到那日,然到今日。
秋雨漫过青石巷,孟瑶数着铜钱上的水渍。
第八枚开元通宝卡在青砖缝里时,她听见里屋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是要把肺叶都咳出来。
**"阿姐,该喝药了。
"她掀起打着补丁的粗布帘,药罐子底下还压着当票——那是母亲最后的银簪。
床榻上的孟瑾脸色比窗纸还白,手指紧紧攥着褪色的百家被:"瑶儿,明日...咳咳...赵府招工...""我去。
"孟瑶把药碗放在豁口的木墩上,十西枚铜钱叮叮当当落进陶罐,"今日多绣了两方帕子。
"屋角的纺车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母亲王氏佝偻着背,昏黄的油灯把白发染成枯草色:"赵家要的是绣娘,你连个鸳鸯都绣不全...""但我会算账。
"孟瑶摸出藏在炕洞的《九章算术》,书页间夹着父亲生前画的算筹图,"上月米铺克扣的三升粟米,不也是我算出来的?
"三更梆子响时,她对着水缸整理粗布襦裙。
水面倒映的少女眉眼清秀,唯独虎口有层薄茧——那是打算盘磨出来的。
---卯时的雾气还没散尽,赵府朱漆大门前己经挤满小娘子。
胭脂香混着早市的炊烟,孟瑶盯着门楣上"厚德载物"的匾额,突然发现德字少了一横。
**"下一个!
"青衣小厮甩着名册,"识字的站东边,会女红的站西边。
"孟瑶刚要抬脚,却见东边队伍里有个翠衫女子在袖中拨弄金珠算盘。
她默默退到西边,从荷包摸出二十枚铜钱。
"就你这双糙手也配拿绣针?
"粉衣少女突然嗤笑,"指甲缝里还沾着皂角沫,怕是浆洗房的逃奴吧?
"孟瑶把铜钱在青砖上排成两列:"姐姐误会了,我在算今日吉凶。
您看这乾卦变爻...""神神叨叨..."少女话没说完,突然瞪大眼睛——地上的铜钱不知何时摆成了对称的梅花阵。
门廊阴影里,赵府大管家赵忠的云纹靴停在了铜钱阵边缘。
---**"丙字七号,孟氏女。
"**孟瑶迈进花厅时,看见先前翠衫女子正对着账本冒冷汗。
黄花梨案上摆着红蓝两色棋子,正是《孙子算经》里的鸡兔同笼题。
"三百文钱买三百匹绢,紫绢七文一匹,青绢三文..."赵忠捋着山羊胡,"给你半盏茶时间。
"翠衫女子的算珠卡在第七档。
孟瑶盯着她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算筹喊"河图洛书"的模样。
"紫绢三十匹,青绢二百七十匹。
"清亮的声音惊飞梁上燕。
满堂哗然中,孟瑶举起不知何时摆好的铜钱阵:"七文钱用七枚铜钱表示,三文钱用三枚,每堆三十组..."赵忠的茶盏停在嘴边。
晨光穿过雕花窗,在地上投出铜钱摆成的等比数列,像一串发光的钥匙。
---**"明日来领对牌。
"**暮色染红西厢房时,孟瑶摸到了袖中暗袋。
那里藏着母亲塞给她的铜钱串——九文钱用特殊绳结系着,是当年父亲在户部当差时的暗码。
突然一声冷笑从回马廊传来:"三等丫鬟月钱五百文,你以为真能到手?
"白日里那个粉衣少女倚着朱柱,指尖转着枚银瓜子:"厨房孝敬二百文,洗衣房抽一百文,最后能给你娘买棺材板就不错了。
"孟瑶把对牌系在腰间,铜钱串发出细微的响动:"姐姐可知五百文钱每日利滚利,三月能翻几番?
"她蹲下身,用银瓜子在青砖上画了个指数函数。
夕阳最后一缕光扫过曲线最高点,粉衣少女的倒影正在那个代表死亡的拐点。
#### 铜钱为钥此刻站在赵府花厅,孟瑶的指甲掐进掌心。
黄花梨案上的《九章算术》翻开在"均输"篇,空气里浮着龙涎香混墨汁的奇异味道。
她余光瞥见翠衫女子在账册上勾错的朱砂印,像极了前世审计时标的异常凭证。
"三百文钱买三百匹绢。
"赵忠的茶盏盖轻叩杯沿,"紫绢七文一匹,青绢三文。
"满堂寂静中,孟瑶听见屋角铜漏的滴水声。
三短一长,恰是子午流注的未时三刻。
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把算筹——二十二根蓍草摆出的竟是斐波那契数列。
"紫绢三十匹,需二百一十文。
"她的声音清凌凌落在青砖地上,"余九十文购青绢,正得二百七十匹。
"翠衫女子的算珠啪嗒落地。
赵忠的茶盏停在唇边,晨光穿过雕花窗棂,照见孟瑶用铜钱在砖缝摆出的等比数列:七枚一组排成五排,每排比前次多三成,恰是赵家近年生丝产量的增长曲线。
#### 暗潮汹涌领对牌时,孟瑶摸到木牌背面凹凸的刻痕——是个"叁"字。
引路的婆子嗤笑:"三等丫鬟住后罩房,每日浆洗八十件衣裳。
"穿过月洞门时,她听见假山后飘来零碎对话:"...新来的丫头竟解了鸡兔同笼...""...怕是那边派来的细作..."孟瑶低头数着青石板,第西十九块砖缝里嵌着枚褪色的胭脂扣。
前世审计物流公司时,她见过类似的暗记——那是走私货船的标识。
"姐姐留步。
"粉衣少女突然拦住去路,腕间金镯叮当,"你可知道,上月有个二等丫鬟算错了月例银子..."她指尖划过脖颈,"投了荷花池。
"孟瑶望着回廊外那片枯荷,忽然轻笑:"池水深七尺,若以每时辰两尺的速度放水..."她从荷包摸出三枚铜钱,"姐姐猜要多久能见底?
"夕阳将少女的倒影拉长在粉墙上,像条吐信的蛇。
孟瑶转身走向炊烟升起处,袖中铜钱串碰着父亲留下的户部密账抄本。
那泛黄的纸页上,赵家漕运的徽记正压在铜钱印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