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章 华堂设宴庆团圆 冷月更添别离情
打发走贾政,她又叫了水,狠狠地洗刷身上的痕迹。
“这是死了儿子,嫌太太不中用了,所以有了我。”
这其中原是命定好的,若有半点差池,倘或没有探春和环儿,更不用说太太了……那不闻不问的周姨娘和胡乱过活的娘家嫂子就是现例。
她的心闲了好久。
到了中秋,家里大办了一场。
老太太叫媳妇们婆子们领着孩子都去过节,好不热闹。
因着老爷们和东府里的哥儿的当差,都是些女眷和半大孩子,罕见地坐了一桌。
中间坐着老太太,六十岁上下,穿了一身鹅黄色的窄袖衫,头勒秋香色万字抹额。
鬓边戴了一对子母龙爪菊。
右边坐着邢夫人,头戴半幅红宝石头面,身着一身绛红色交领袄,一双猫儿眼夺神。
依次坐着王夫人,珍珠镶金,脑后别了一只姚黄,外罩松绿色披风。
纵然打扮得华贵,难掩憔悴。
尤大奶奶穿了一身湖蓝,中规中矩的打扮,只一张艳容。
李纨未着粉黛,只别了一支银钗,一对珍珠耳坠,穿着雪灰色的褙子。
元春握着嫂子的手,一身胭脂色,衬得她十分娇艳。
左边坐着贾琏十五六岁上下,生得风流俊俏,一双桃花眼配藕色圆领衫更显神采。
旁边挨着的贾蓉贾蔷,才刚进学的年纪,一色的打扮粉雕玉琢,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对双胞胎。
女眷身后跟着着奶嬷们抱着自家的哥儿姐儿,迎春和琮哥儿挨在一处,兰儿的奶嬷贴着李纨。
赵姨娘也因为奶嬷嬷告病,带着探春远远得站在后面。
只有宝玉,被李嬷嬷抱着他站在老太太旁边,看似近在咫尺,王夫人眼前却有千万条沟壑。
老太太兴致颇高,命人在庭院中设了投壶,又叫人取了桂花酿来,笑道:"今日不拘什么规矩,咱们娘儿几个乐一乐才好。
"小鸳鸯忙捧了鎏金酒壶过来,先给老太太斟了一杯。
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桂花的香气幽幽散开。
邢夫人接过第二杯,笑道:"老太太今日好兴致,媳妇们定当陪着尽兴。
"王夫人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接过酒杯时指尖微微发抖,几滴酒液溅在松绿色披风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元春看在眼里,悄悄递过自己的帕子,却被母亲轻轻推开。
"琏哥儿,"老太太忽然点名,"听你父亲说凤丫头过几年就要过门了,你可准备好了?
"贾琏正与贾蓉说笑,闻言脸上飞红,一双桃花眼闪烁不定:"老祖宗尽会取笑孙儿。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妹妹性子爽利,孙儿只怕日后要被她管得死死的。
"众人哄笑起来。
尤氏掩口笑道:"琏兄弟这张嘴,将来在凤丫头面前可要收敛些。
"她眼波流转,湖蓝色的衣袖随风轻摆,像一泓春水漾开。
邢夫人眯起眼,意味深长地说:"王家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是极好的。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王夫人,"只是性子太强了些,未必是福。
"李纨坐在角落,一身孝妆将她与热闹隔绝。
她低头看着杯中倒映的残月,想起从前贾珠还在,他们一起在藕香榭赏月,他念"但愿人长久"给她听。
银钗上的珍珠突然变得沉重,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大嫂子怎么不说话?
"元春柔声问道,烫眼的衣袖拂过李纨的手背,"可是身子不适?
"李纨勉强一笑:"无妨…..."话音未落,兰儿突然从奶娘怀里挣出,跌跌撞撞扑向母亲,小手抓住她的衣襟。
李纨下意识接住孩子,却像抱住一块冰,怎么也暖不过来。
王夫人看着这一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被李嬷嬷抱着的宝玉身上。
那孩子正抓着一块月饼往嘴里塞,碎屑沾了满脸。
"太太,"周周瑞家悄声提醒,"老太太问您话呢。
"王夫人猛然回神,见众人都望着她。
老太太关切地问:"可是累了?
脸色这样差。
""谢谢老太太关心儿媳,不妨事的。
"王夫人强打精神,珍珠头面在月光下冷冷闪光,"我是想起库房还有几匹上用的云锦,正好给凤丫头添妆。
"贾琏闻言大喜,起身行礼:"多谢婶婶厚赐!
"他意气风发的模样让贾蓉贾蔷挤眉弄眼,两个少年像一对玉雕的娃娃,在月光投射下晃动着影子。
元春望着他们,忽然想起昨日父亲与贾政在书房密谈后,父亲阴沉的脸。
她的前程大概己经定下了……她胸口发闷,手中的绢帕绞成了麻花。
赵姨娘站在远处阴影里,探春靠在她肩头打瞌睡。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夫人挺首的背影,注意到她每次举杯时手腕都在颤抖。
夜风渐凉,桂花香里混入了菊花的清苦。
几个小的又提议玩击鼓传花,丫鬟们抬来一面红漆小鼓,贾蓉自告奋勇来击。
鼓声忽急忽缓,一朵绢制牡丹在众人手中飞传。
忽然鼓声戛然而止,花儿正落在元春膝上。
"大姑娘可得认罚!
"尤氏拍手笑道。
元春低头抚平裙褶,胭脂色衣料上金线绣的缠枝纹微微发亮。
她选了吟诗,声音清凌凌地念道:"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满座寂静,老太太叹道:"太凄凉了,换一首罢。
"元春偷眼望向母亲。
"母亲替我续一首吧。
"王夫人摇头,"我听老爷说过,天上若无修月户,桂枝撑损向西轮。
"贾母皱眉,想到她的这个媳妇也不通诗文,叫丫鬟重新击鼓揭过不提。
众人这才重新热闹起来,却无人注意李纨悄悄离席。
席散,众人各自归去,只留王夫人和元春娘俩吩咐人收捡东西。
王夫人心疼女儿又叫她早点休息,和周瑞家走得最末。
正碰见赵姨娘散步,王夫人见她抱了一晚上探春便关心起来。
赵姨娘愣住了,半晌才答:"劳太太记挂,妾不累。
"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夜里风大,太太保重身子。
"说着就急匆匆地回房去了。
月光照在赵姨娘年轻的面容,美得让人心惊,加上她抱着探春更添柔和。
王夫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她但是稳重了许多,倒不来看我……”周瑞家的扶着王夫人,“太太忙着了不是?
不是您和老爷说免了姨奶奶的请安。”
王夫人自嘲,“是了,老了。
怪道老太太嫌我。
今儿见了宝玉,瞧他结实我也高兴,珠儿媳妇瞧着也不似之前那样伤感。
就是我元儿不让人放心……”“是呢,太太每日里烧香念佛,家里上下没一个不说您慈善的,菩萨祂会念着咱们……”王夫人捻动手里的珠串只低叹:“……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