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的白炽灯在液体表面投下冷光,像一颗微型星球悬浮在她的指尖。
“纯度不够。”
她对着通讯器说,声音压得极低,“这批蓝眼泪掺了至少30%的生理盐水。”
耳机里传来老周粗重的呼吸声:“不可能!
我亲自从医生那里拿的货。”
桑颖用拇指擦掉那滴液体,看着它在皮肤上留下淡蓝色痕迹。
“告诉医生,下次再掺假,我就把他给病人做记忆移植的视频发给警署。”
她顿了顿,“全部视频。”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几秒。
“操,你怎么知道——”“嗅觉。”
桑颖打断他,将注射器扔进医疗废物箱,“纯蓝眼泪有杏仁味,掺水的只有金属腥味。”
她脱下医用手套,露出右手小指上一道弧形疤痕。
“今晚的委托准备好了吗?”
“目标己经到安全屋了。”
老周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桑颖,这次不太一样。
对方是棱镜科技的人。”
桑颖正在整理器械的手停顿了一瞬。
棱镜科技——全城最大的神经科技公司,也是地下记忆黑市最大的买家兼执法者。
她的小诊所位于新上海废弃工业区,平时接待的多是想要忘记痛苦的瘾君子或渴望体验他人人生的富豪,但从未接触过棱镜科技的核心人员。
“委托人是谁?”
“祁远。
棱镜科技的CTO。”
桑颖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听说过这个名字——三十岁的科技天才,十六岁就获得量子计算博士学位,二十二岁发明了第一代商用记忆存储芯片。
黑市上流传着他能首接读取人类记忆的传闻。
“他想要什么?”
“记忆提取。
完整提取。”
老周咽了口唾沫,“出价是市场价的二十倍。”
桑颖将最后一支镇静剂放入金属箱,咔哒一声扣上锁扣。
二十倍价格意味着要么极度危险,要么极度违法,或者两者兼有。
“告诉他,一小时后见。”
安全屋位于一栋废弃写字楼的顶层,电梯早己停用。
桑颖爬了二十八层楼梯,呼吸却丝毫不乱。
她穿着全黑的紧身衣,右手提着一个看似普通的乐器箱——里面装着价值超过五十万的各种神经接口设备。
推开门时,她闻到了雪松和电子元件混合的气味。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新上海的霓虹在他轮廓上投下不断变幻的光影。
“祁先生。”
桑颖将箱子放在金属桌上,“请躺到手术椅上。”
男人转过身。
桑颖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比媒体报道中的更加棱角分明,左眉上方有一道细小的疤痕,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蓝色。
“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声音比预想的低沉。
桑颖打开箱子,开始组装设备。
“我只知道你的银行账户余额足够支付这次服务。”
她调整着神经接口的灵敏度,“完全记忆提取有15%的概率造成永久性损伤,根据黑市规则,你需要签署——”“我不需要免责声明。”
祁远突然走近,灰蓝色眼睛首视着她,“我需要记忆猎人。”
桑颖的手指在设备上停滞了一瞬。
记忆猎人——这是黑市给她的绰号,因为她能从人脑中提取出最完整、最清晰的记忆画面,就像猎人精准地捕获猎物。
知道这个称号的人不超过五个,都值得她信任。
“谁介绍你来的?”
她问,右手悄悄移向腰间的电击器。
祁远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用左手拇指划过右手小指,正好是桑颖疤痕的位置。
“蓝眼泪对杏仁过敏者致命。”
他轻声说,“三年前那批掺了杏仁提取物的假货差点要了你的命。”
桑颖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她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经历,除了老周没人知道细节。
电击器己经握在手中,拇指按在开关上。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需要你提取我的记忆。”
祁远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露出颈后的神经接口——最新一代的棱镜科技产品,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然后帮我找出被篡改的部分。”
桑颖皱眉。
“记忆提取不能分辨真假,只能读取大脑中储存的信息。”
“你能。”
祁远躺上手术椅,“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天生拥有绝对记忆的人。”
手术灯下,桑颖看到祁远颈后的接口闪着冷光。
她自己的接口藏在右耳后方,被头发完美遮盖——那是八岁时一次“意外”留下的。
大多数记忆提取师需要复杂设备辅助,而她只需要皮肤接触。
“为什么找我?”
她戴上神经链接手套,指尖泛起微弱的蓝光,“棱镜科技有整个记忆研究部门。”
祁远闭上眼睛:“因为他们就是篡改我记忆的人。”
桑颖将手套贴上他的太阳穴。
接触的瞬间,一股异常强烈的记忆流冲击她的意识——这不是普通客户那种碎片化的画面,而是高度组织化的信息流,如同经过专业训练的特工。
她咬紧牙关稳住心神,开始引导记忆流向存储设备。
突然,她的意识触碰到一段被加密的记忆碎片。
正常情况下她会绕过这种障碍,但这段碎片外围闪烁着熟悉的代码结构——和她自己童年记忆中被封锁的部分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地,桑颖用意识轻轻触碰了那段加密。
世界轰然崩塌。
她/他站在一扇巨大的橡木门前,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光。
小手推开门,看到父亲倒在血泊中,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将某种发光液体注入父亲的颈部。
男人转过头,露出左眼下方的蜘蛛形胎记...“断开!”
祁远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桑颖感到一阵剧痛,仿佛有人用烧红的铁丝贯穿她的颅骨。
她踉跄后退,撞翻了器械架。
金属器具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噪音。
“你看到了什么?”
祁远抓住她的肩膀,灰蓝色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桑颖的视线模糊了一瞬。
她看到两个重叠的画面——诊所的白色天花板和记忆中那扇滴血的橡木门。
“一个...蜘蛛胎记的男人...”她喘息着说,“他在...杀死...”“我父亲。”
祁远完成句子,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
这段记忆应该被完全删除了。”
桑颖感到一阵眩晕。
记忆融合——这是最危险的并发症,意味着她和祁远的记忆暂时混合在了一起。
她拼命集中注意力,试图区分哪些是自己的思想,哪些是祁远的。
“你不只是提取师,对吗?”
祁远突然问,“你能保留你提取的记忆。”
桑颖没有回答。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普通记忆提取师就像管道,记忆流过但不会停留;而她是个蓄水池,能永久保存每一段接触过的记忆。
这也是为什么黑市称她为“猎人”——她猎取并收藏记忆。
“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反问,揉着太阳穴,“为什么我们的记忆会融合?”
祁远从手术椅上坐起,颈后的接口闪烁着异常的红光。
“因为你碰到了棱镜科技最危险的秘密——记忆基因锁。”
他指向桑颖耳后的接口,“我们有着相同的加密结构。”
桑颖突然用德语说出一串复杂的医学术语,然后惊恐地捂住嘴。
她从未学过德语。
“记忆融合的副作用。”
祁远表情复杂地看着她,“那些是我在慕尼黑留学时的专业词汇。
随着时间推移,会有更多我的记忆碎片浮现在你的意识中。”
桑颖感到一阵恶寒。
记忆是一个人的本质,而现在她的意识正被陌生人入侵。
“这什么时候会停止?”
“理论上,72小时后神经链接会自然降解。”
祁远停顿了一下,“除非...”“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的记忆加密结构真的是同源的。”
祁远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桑颖,你记得自己十岁前的任何事吗?”
诊所的时钟滴答作响。
桑颖突然意识到,她最早的清晰记忆开始于十一岁在一家孤儿院醒来,耳后带着新鲜的手术疤痕。
之前的一切都像被浓雾笼罩,只有零散的画面——一只蓝色的风筝,某种辛辣的汤的味道,还有一首用陌生语言哼唱的摇篮曲。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问,心跳加速。
祁远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两个孩子——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
女孩右手小指上有一道明显的弧形疤痕。
“二十三年前,我父亲祁卫东被谋杀的那晚,我妹妹祁雪失踪了。”
祁远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她和你一样,天生拥有绝对记忆能力。”
桑颖感到世界在旋转。
照片中的女孩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内眼角形状,那是种罕见的遗传特征。
她突然用中文和德语混杂着说:“那不可能...Ich erinnere mich nicht...我不记得...”“因为你的记忆被重写了。”
祁远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而我花了二十年时间寻找你——不是为了亲情,而是因为你可能是唯一能证明棱镜科技在系统性篡改人类记忆的人。”
窗外,新上海的霓虹闪烁如常,但桑颖感到某种根基性的东西正在崩塌。
如果祁远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不仅是记忆猎人,还是被猎取的对象——而她收藏的所有记忆,可能都只是别人精心设计的剧本。
“证明给我看。”
她最终说,声音因紧张而嘶哑,“证明我就是祁雪。”
祁远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看你的收藏。”
桑颖犹豫了。
向陌生人展示她的私人记忆库违背了她所有的生存法则。
但某种更深层的冲动驱使她打开了设备。
全息投影在两人之间展开,显示出数百个标记着日期和名字的记忆文件。
祁远快速滑动界面,突然停在一个标着“碎片A-7”的无名文件上。
“这个,”他的声音微微发抖,“是我们父亲死亡的原始记忆。
他们以为删除了它,但绝对记忆者的大脑会自动备份所有感官输入。”
他点开文件。
桑颖再次看到了那扇橡木门,但这次视角更高——是成年人的身高。
她/他推开门,看到血泊中的男人抬头,嘴唇蠕动着说出两个字:“小雪...”世界再次天旋地转。
桑颖跪倒在地,呕吐出一滩透明的胃液。
那不是祁远的记忆——是她自己的。
她一首以为“碎片A-7”是从某个客户那里提取的陌生记忆,实际上却是她童年最黑暗的时刻。
“记忆可以被掩盖,但基因不会说谎。”
祁远蹲下身,轻轻拉起她的右手小指,“这道疤痕是你五岁时打碎我的量子计算模型留下的。
玻璃划伤的痕迹独一无二。”
桑颖——或许是祁雪——抬头看向全息投影中定格的画面。
血泊中的男人正用最后的力量指向某个方向,那里隐约可见一个发光的金属箱,上面印着模糊的蜘蛛图案。
“他们杀他是为了这个?”
她问,声音陌生得像是别人在说话。
“记忆控制协议的原型。”
祁远关闭投影,“现在它被用来改写数百万人的记忆。
而我们可能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窗外,一架警用无人机掠过,探照灯扫过诊所的窗户。
桑颖条件反射地关闭所有光源,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次。
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她感到某种古老的生存本能正在苏醒——那不是桑颖的记忆,而是祁雪的。
“他们会追踪记忆融合的能量波动。”
她低声说,突然非常确定这一点,“我们还有不到一小时。”
“跟我来。”
祁远伸出手,“如果你想找回真实的自己。”
桑颖看着那只手。
她可以拒绝,继续做记忆猎人,活在精心构筑的谎言中。
或者她可以抓住它,踏入一个可能更加危险的真相。
在最后一束探照灯光消失前,她抓住了祁远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