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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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村的落日仍然挂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上,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红彤彤的,像极了孩童时母亲偶尔从芝麻叶豆杂面里变戏法似的突然翻出来的***的荷包蛋。

何畅园一脚刹车停住,怔怔地望着出神,他心里一阵酸楚,兀自痴痴地念着:“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余生只剩归途”话音未落,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待平复了一会儿,何畅园长舒一口气,朝老家方向开过去,越来越近了,他感觉踩着油门都几乎快要没有力气,以至于下车的时候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何畅园只隐约听到许多人在喊他的名字,也感觉自己飘飘忽忽地随风晃荡。

等再缓过神来,何畅园己在厢房的床上,他打眼看过去,十亲九眷都在屋里,满目悲戚,恸然无语。

夜里起风了,打的窗户哐当首响,这是小时候的常事了,何畅园仿佛又看见母亲夜里小声咳嗽着爬起来把松动的窗户用木片别上,再给孩子们的被角掖好。

一时间,何畅园悲从中来,嚎啕大哭,这是积攒了西十六年的泪水,这是余生尚不知该流向何处的思泉,屋里屋外的人无不闻声悲泣。

此时凄白的月光被院子里的核桃树剪的七零八落,随风纷扬。

等事情办完,亲朋们一一告别。

二舅把一封信塞给何畅园,又揽过他的肩头,手掌使劲拍了几下,然后二舅哽咽着也离开了。

何畅园看到那是母亲的字迹,正想打开,这时何峰搀扶着王翊芝走了过来,何峰兀自低着头,似乎刻意躲避着何畅园的目光,神色凄伤而执拗。

王翊芝看了看何畅园,心中五味杂陈,她仿佛有话到了嘴边又按下不语,只对他说:“小峰明天还有个考试。”

何畅园转过头,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些笑容:“回去吧,这儿也没啥事了。

小峰好好考试,等爸爸忙完就去看你。”

王翊芝听完,脸色骤然一变,马上浮出一些愠怒,但随即她又克制住了。

忙完就去看你。

对王翊芝跟何峰而言,这六个字己经听了二十年,像蛰伏在情绪中的一个无法产生抗体的病毒,一旦接触就会剧烈感染。

何畅园也觉察到刚刚自己言语有失,他不由得面露愧色,不自然地兀自搓着双手。

但何畅园内心凄寒郁结,实在无力再辩解什么,于是他干咳了两声,转身去了屋里。

王翊芝又默然站了一会儿,神情怆然,长叹一口气,跟何峰离开了。

何畅园坐在核桃树下,痴痴地看着房檐下母亲的藤椅,不知道过了多久,夜越来越深了,凉风乍起,藤椅微微摇动,院子里时不时轻悄地发出一些声响。

渐渐地,天空又下起了小雨,幽深的薄雾氤氲其中,像是万千叹息,又似浅语叮咛。

坐了太久,腰上困重难当,何畅园撑着扶手艰难地站起来,往屋檐下面走过去。

这时候院门吱扭一声开了,何畅园看见是召叔走了进来。

“园子,我打你这儿过了两回,看灯还亮着,门也没关。”

何畅园赶紧让召叔到房檐下坐,关切地说:“召叔,这么晚了您咋还在外面呢,别淋着了,过了寒露这天儿晚上凉,您得注意啊!”

召叔收了伞靠在墙上,扶着腰慢慢坐下,他端详了一阵儿何畅园,笑着说:“叔身体没事,老三家刚包了个柿园,这两天活儿赶得有点紧,没事!

倒是你啊,园子,这回见你可比上回瘦多了,工作是工作,该歇也得歇,年轻着呢!”

何畅园稍稍侧了一下身子,拿手指了指两鬓,扬起眉头一声苦笑:“召叔,您大侄儿可不年轻了,白头发都不少了!”

召叔轻轻摆了摆手,目光中尽是慈爱:“在我这儿看,你啥时候都是个孩子,长不大呀,小时候你说,感觉离现在都没多长时间,一眨眼似的,日子过得突突的,可就大半辈子了。”

何畅园微微仰头,望着潮湿浓黑的夜空怔怔出神,低沉地说:“是啊,这两天以前的事儿就在我跟前儿这么来回晃悠,感觉啥都挺不真似的,天天忙,年年忙,日子过得真快!”

召叔看着越下越大的雨,轻轻叹了口气,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不无感慨地说:“人嘛!

一辈子就是这样,你喜欢下雨也好,不喜欢也罢,雨还得下,他下他的。”

这句话让何畅园心里闪过一样东西,似是发光,又仿佛尖利,说不出来是什么,他稍稍点了点头,兀自沉思着。

召叔继续说:“园子,我这两天跟你二舅聊了不少,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

打小就是麦秆儿堆,一点火星子就着,他要说了啥刺挠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听他讲的,知道你工作压力大,也老不容易了,过日子嘛,哪有轻松的,但话说回来,该调节就得调节,关键在于你的心啊,好比那镜子,为啥能照出来尺短寸长呢,因为它是平的,是空的,你来你的,你走你的,它就那么招呼你。

那镜子要不是平的,瘦人给你照出来膀大腰圆,照啥都是扭曲的是不是?

你要再往镜子上贴点东西,它就不是空的,也就照不出完整的模样了。”

何畅园越听越来了兴趣,召叔的话让他这一阵愈发拧紧的心稍稍松弛了很多。

“召叔,您老现在心态好啊,这几年我单位忙,也很少回来,咱爷俩也没好好说说话,还是您老想得通透,我这也都快奔五的人了,惭愧呀,越活越拧巴了。”

召叔敦厚地笑了笑,把手轻轻一挥,大声地说:“通透个啥,还是老喽,无非是好些个事儿啊,管也管不动,帮也帮不着,不想开也不成!”

说到这里,召叔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然后悠悠地说:“以前我也拧巴,就有一回我去老大家住,在他们那边有个叫宝莲山的度假村,见过一个人,聊得真投缘。

聊完我就觉得呀,怎么说呢,就从没觉着那天呀地呀那么大过,就是敞亮!

那人是个有学问的人,话不多,文绉绉的很有礼貌。

当时他是去山里玩儿,我碰见他的时候,他蹲在地上拿树枝在那儿比划来比划去,写个什么东西。

我正好溜达到那儿,那是一首诗,没几个字,但我念了好几遍,看不懂,不知道啥意思。

那人就在一边嘿嘿地笑,我俩话赶话就聊起来了。

他给我讲明白以后,你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敞亮。

你叔我没念过什么书,字儿也认不出多少,但就那回啊,我就觉着这辈子,学得那几行字就妥妥足够了。

真是跟那人有缘,也该着碰见他,那几天老是没事我就找他聊,高兴的不高兴的啥都聊,我这心就感觉打开了,打那儿起就打开了。”

何畅园很好奇,问是什么诗。

召叔把手机拿出来,一边翻找一边说:“拍的有照片,我找找。”

等何畅园看到图片,他轻声念了出来:“花开一二喜,花落***怜,风来雨中雨,春去山外山。”

他念了好几遍,不太清楚其中含义,于是对召叔说,“召叔,还得请教您。”

召叔略加思考,认真地说:“见到花开了就高兴,见到花败了就烦心,高兴的事儿就那么一两个,烦心的事儿往往得***成,一大堆。

但是你仔细想啊,春天来了,花开了,有什么值得你特别高兴的?

就好比那下雨天刮过来的风,不是只有你住的地方有雨,你这个镇上下没下雨?

你县里今天到处都在下雨呢!

你市里算不算有雨?

能不能说你这个省里今天有这么一场雨?

再大点说,这地球儿上今天,有这么一场雨,听着像抬杠,但这么说恐怕也挑不出啥毛病。

是不是雨中雨?

就是稀松平常下场雨嘛,不是风刮雨淋的都专门冲你去。

再说花开败了,有什么可烦心的,你这儿山上花败了,不代表人家别的地方山上没有花,你这儿冬天了,不代表别的地方都是冬天。

你要是能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花不是一首都能在吗?

哪怕说咱中国寒冬腊月天的,还有非洲呢,热带呢,人家那地方花还开的好好着呢。

这春天啊,不是没了,就像从这一座山去了另外一座山。

人呀,得往高处站一站,想事情啊,看问题啊,才能把眼睛啊心啊打开,不钻牛角尖。

这样也就没那么多可烦心的了。

说到底就是,没啥大不了的,也没那么多可计较的。”

何畅园着实被召叔这一番话惊着了。

他没有想到,一个并没有太多学问,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把生活,把世事看的如此通透。

他眼前像有一道虚掩着,透着光亮的大门,门后面是一个琉璃透亮的世界,只是一首缺少他去试着推开看一看。

两人聊着过了很久,雨渐渐小了。

召叔站起身,对何畅园说:“园子,叔诌了这么多,你拣着听听,不对的地方可别跟叔学。

叔这一辈子,啥也没干成,你是个做大事的人,叔看你做的好,叔高兴!

别想太多了,回屋睡会儿吧,等天亮了,还是个大太阳呢!

叔回去了。”

何畅园应声说好,走过去把伞打开递给召叔,送他到门外。

召叔笑着摆摆手,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