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上的倒影里,那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正蜷缩在塑料凳上,像条被浪头拍上岸的垂死鲭鱼。
后厨渗出的昏黄灯光打在他颤抖的指节间。
“炒米粉加猪杂汤。”
男人对着掉漆的餐桌呢喃,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管。
安晨雪注意到他说的是十年前老街拆迁前的老菜名,那时候老枪大排档的招牌下还挂着父亲手写的竹制菜单。
电磁炉的嗡鸣声里混进了金属刮擦声。
安晨雪掀开后厨的蓝布帘,发现下午刚补过的铁锅又漏了道裂缝。
这口锅是父亲留下的,最近总是莫名开裂。
当她用钢丝球擦拭锅底顽固的焦黑时,那些碳化纹路突然扭曲成哭嚎的人脸,转瞬又恢复如常。
“你的汤。”
她将砂锅重重放在男人面前,枸杞在浑浊的汤水里浮沉如血痂。
男人后颈的旧伤疤在蒸汽中泛着诡异的靛蓝色,像是有人用油画颜料涂抹过溃烂的伤口。
安晨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锁骨下的胎记,那里突然传来灼烧感。
男人开始往汤里倒二锅头。
劣质酒精混着当归香气在雨夜里蒸腾,收银台旁的收音机突然发出电流嘶鸣,正在播放的蚂蚁工厂广告被扭曲成断续的鲸歌。
“老板,再来瓶九江双蒸。”
男人把空酒瓶倒扣成塔状,最底下的瓶口渗出暗红液体。
安晨雪转身取酒时,冰柜里冻着的海鱼集体翻起死白的眼珠,鳃盖剧烈翕动着吐出蓝色泡沫。
等她揉着眼睛再看时,那些鱼又恢复了僵硬。
凌晨三点的雨幕吞没了最后一位食客。
男人伏在油腻的桌面上,掌心的硬币滚落到墙角。
此时此刻他在醉梦中呢喃着什么名字,让安晨雪想起上周来偷剩饭的野猫。
那只三花猫额前有撮白毛,被附近孩子追打时总会躲进后巷的配电箱——此刻箱门上正留着五个带血的猫爪印,排列成箭矢指向大排档后的废弃教堂。
安晨雪用抹布机械地擦着邻桌的油渍,眼角余光却粘在海枫痉挛的右手上。
他握筷的姿势很怪——拇指紧扣筷尾像握军刺,每次挑米粉都带着神经质的精准,仿佛在拆解微型炸弹。
砂锅边沿的热气扭曲了男人侧脸。
安晨雪注意到他吞咽时会不自主地摸向后腰,那里被雨水泡发的旧绷带正渗出靛蓝色污渍。
灶台上炖着牛杂的砂锅突然“咔”地裂开细纹,和她父亲临终前突然龟裂的渔船罗盘声响一模一样。
男人夹起最后一块猪肝时,吊扇的阴影正好掠过他的喉结。
她好奇地打量着他:蜷坐时像把生锈的军刀,黑色风衣领口翻出泛黄的绷带边角,与他颓废相近。
最引人注目的是双手,指节布满愈合不当的棱形伤疤,却在转动打火机时展露出钢琴家般的精准控制力,仿佛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里仍困着匹随时暴起的战狼。
“免费加汤。”
她拎着铝壶上前,滚汤浇入碗中的瞬间,男人袖口滑落的腕表表面闪过蓝光。
安晨雪突然闻到海水咸腥混着铁锈的味道。
男人仰头喝汤时喉结剧烈滚动,后厨那盏接触不良的日光灯开始频闪。
在明暗交替的间隙,安晨雪看见他脚边的雨渍里浮出细小的荧光生物,那些半透明的触须正朝着自己围裙下的胎记方向蠕动。
当她眨了下眼,地上只剩一滩普通积水。
“再来盘花生米。”
男人哑着嗓子喊,碎裂的瓷盘边缘沾着他的血指印。
安晨雪低头捡拾碎片时,发现那些锋利的白瓷片上凝结着霜花,而此刻正是闷热的雨季深夜。
······第二天夜晚,昏黄灯光下,安晨雪厨师帽边缘钻出几缕银灰色碎发,像是被海盐浸透的月光。
围裙领口隐约露出锁骨处的暗红色胎记,形状酷似搁浅的船锚——这是父亲生前总说“长大了就会淡”的印记。
常年握炒勺的右手虎口有圈老茧,却比寻常厨师薄得多,仿佛那些油烟火气总避着某种看不见的屏障。
最特别的当属睫毛,每当蒸腾热气漫过后厨门帘,那层霜白色的睫毛便会在眼下投出蛛网状的阴影,像结冰的窗棂。
海枫再次掀开塑料门帘时,吊扇正把葱油香气搅成漩涡。
“炒米粉猪杂汤,少辣多香菜。”
安晨雪头也不抬地剁着姜块,刀背反射的光斑掠过男人僵住的身影。
案板上的老姜突然渗出靛蓝色汁液,和昨天他伤口渗出的污渍如出一辙。
“你记性倒好。”
他蜷进昨天的老位置,靴子边缘的泥渍在地面拼出半幅潮汐图。
安晨雪瞥见收银台旁的万年历在无风自动。
砂锅端上桌时裂了条新缝。
“你本来要点的那份食材没了,我换成鳗鱼饭啦。”
她撒上炸得金黄的蒜粒:“凌晨三点还喝烈酒,肝经受不住。”
男人用筷子戳着鳗鱼背上十字花刀,突然冷笑:“这刀法跟拆弹组学的?”
后厨冰柜传来闷响。
安晨雪掀开冰柜门的瞬间,昨天还完整的冻鱿鱼突然爆出无数触须,腕足上的吸盘里好像嵌着人类牙齿。
她抓起海盐罐泼洒,等冰雾散去时,那些异变痕迹己消失无踪——只剩冰渣在灯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再来半斤烧酒。”
男人摇晃着空瓶,她夺过酒瓶时碰到了他冰凉的指尖。
吊扇突然停转,墙上的菜单簌簌作响,男人突然抬头:“老板娘也管客人的死活?”
“我只管打烊后别有人吐在我的灶台上。”
安晨雪甩出抹布盖住桌面油渍,布料下突然隆起细小的蠕动凸起。
等她掀开时,只有几粒发霉的花生米在滚动。
第三天晚上,安晨雪再次在店里等待着。
她不知道那个客人是否会再次光临,但心里却有一种预感,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