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靛蓝深处
梦里有人用靛蓝染料的木勺搅动晨雾,金属勺柄碰撞陶瓮的声音与列车广播报站声重叠在一起。
她惊醒时发现手机屏幕亮着,锁屏照片不知何时变成了顾明城新电影的宣发图——他站在仿古戏台上,身后匾额写着"声闻阁"三个字。
"终点站到了。
"乘务员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棉布。
季司拖着行李箱走下月台,站牌上"棠川"两个字被太阳晒得褪色,角落里有人用蓝色粉笔画了朵五瓣花。
她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忽然嗅到某种混合了草木与矿物质的气息——像是把整个雨季封存在陶罐里发酵的味道。
导航显示去青溪村要转乘乡村巴士,但站前广场唯一的巴士己经满员。
季司的行李箱轮子第三次卡进青石板缝隙时,晨雾里传来铃铛的清响。
抬头看见几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挑着竹篓走过,篓子里装满带着露水的紫蓝色花苞,随着步伐轻轻碰撞。
"需要帮忙吗?
"声音从头顶的树冠里落下来。
香樟树的枝叶间坐着个男人,阳光穿透叶隙在他身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他手腕上缠着彩绳编织的护腕,小臂线条随着拉扯竹竿的动作起伏,皮肤上沾着几处蓝紫色渍痕,像是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盘。
季司的电台腔在蝉鸣中显得格格不入:"请问青溪村广播站怎么走?
"男人轻巧地从三米高的树杈跃下,落地时腰间铜铃铛发出沉郁的声响。
他弯腰查看她卡住的行李箱轮子,后颈衣领滑落,露出一道月牙形的旧疤痕,边缘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
"陆拾。
"他突然伸手拂过她肩头,指尖拈起一片蓝紫色花瓣,"村里刚染完今年第一批土布。
"花瓣在他掌心舒展,露出星状纹路。
季司这才注意到他指甲缝里都沁着靛蓝,右手虎口有道愈合不久的划痕,结痂的形状像半片树叶。
跟着这个浑身染着晨露与植物香气的男人穿过巷道时,季司发现每经过一座老宅,屋檐下的青铜风铃就会无风自动。
陆拾的背影在晨光中时隐时现,扎在腰间的深蓝染布随着步伐摆动,像一片行走的夜空。
"你们电台的人,"他突然停在转角处,巷子尽头传来水流声,"是不是都听得见超声波?
"没等季司回答,他己经推开一扇爬满青藤的木栅栏。
十几匹刚染好的蓝布垂挂在竹架上,晨风吹过时,布料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星月纹样。
季司忍不住伸手触碰,布料竟传来细微的震颤。
陆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按在染缸边缘:"这是声纹布,要听吗?
"他的掌心有层薄茧,摩擦着季司腕间娇嫩的皮肤。
染缸里深蓝的液体表面,正倒映着云朵缓慢移动的轨迹。
没等她回应,陆拾己经用木舀舀起一瓢染料,缓缓倾倒在棉布上。
液体渗透纤维的瞬间,季司耳畔突然响起遥远的歌声——是某首她从未听过的方言民谣,歌声里夹杂着纺车转动的吱呀声,还有孩童赤脚跑过石板路的脆响。
"七十年前,"陆拾的手指划过布面某处凸起的纹路,"我祖母在这匹布里藏了她婚礼当天的声音。
"他的指尖停在一处星形图案上,那里正传出喜庆的唢呐声,"用特殊植物配方调制的染料,能吸收特定频率的声波。
"季司的呼吸变得急促,这比台里最顶级的声纹采集设备还要神奇。
她下意识摸向耳垂的珍珠耳钉,却摸到一手冰凉的露水。
陆拾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他盯着那枚珍珠看了几秒,转身从染缸底部捞起个陶罐:"送你个见面礼。
"陶罐里装着蓝到发紫的粉末,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金光。
陆拾用木簪挑了一点抹在她耳后,季司顿时听见海浪般的白噪音——是无数人低声絮语的叠加,偶尔闪过清越的铃铛声。
"村里小孩都涂这个,"他嘴角扬起微妙的弧度,"据说能听见祖先的叮嘱。
"突然贴近的呼吸带着松木香,"不过对你可能另有奇效。
"季司还没反应过来,耳畔突然炸开熟悉的旋律——是顾明城出道曲的前奏。
但这次她清楚听见了背景音里自己的笑声,那是高三毕业晚会后,他们在空教室里用手机录下的demo。
这个本该只存在于她记忆深处的版本,此刻正通过神秘的蓝色粉末清晰重现。
"声纹布对执念最深的声音最敏感。
"陆拾退后两步,腰间铃铛无风自动。
季司这才发现他左耳垂戴着枚小小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与染缸里声纹完全同步的震频。
穿过最后一条种满紫苏的小巷,眼前豁然开朗。
三层木结构的"声闻阁"矗立在百年棠梨树下,飞檐上悬挂的铜铃在风中轻晃。
最奇妙的是现代专业设备与古建筑的融合——明代花梨木案几上放着数字调音台,榫卯结构的梁柱间缠绕着光纤电缆。
"明天棠梨花开时,"陆拾指向那株高大的古树,枝头青绿花苞己经泛白,"用花汁调朱砂点过话筒,录出来的声音能留住魂魄。
"见季司挑眉,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按在门廊柱上,"不信你听。
"木质传来细微的震动,像是有人在很远处轻轻叩击。
季司俯身把耳朵贴上去,竟听见民国时期广播员字正腔圆的报时声,背景里还有老式火车悠长的汽笛。
"1923年第一场广播,"陆拾的掌心覆在她耳畔,温度透过木料传来,"我太爷爷用留声机录在柱芯里的。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季司的耳廓,那里还沾着蓝色粉末,"有些声音就像染缸里的靛蓝,时间越久颜色越鲜亮。
"季司突然抽身后退,后腰撞上工作台。
一摞古籍哗啦散落,露出里面夹着的娱乐杂志——顾明城的专访页面被红笔圈出一段:"最难忘的声音?
高中校园雨打芭蕉的夜晚,有个女孩为我读《夜莺与玫瑰》。
"陆拾弯腰捡起杂志时,后颈的月牙疤正好对着季司的视线。
疤痕边缘有细小的针脚痕迹,像是被人精心缝合过。
他随手把杂志扔进染布篓,靛蓝液体很快淹没了那张俊美的脸。
"你的临时宿舍在阁楼。
"他抛来串铜钥匙,铃铛声惊起檐下燕子,"对了,晚上八点别碰收音机。
"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琴弦般的嗡鸣,"那是我曾祖父的录音时段。
"季司在阁楼窗边发现了个奇怪的装置:老式留声机连着太阳能电池板,铜喇叭口缠着红线。
当她鬼使神差地按下开关时,唱片转动发出的居然是顾明城去年生日会上清唱的《小幸运》——这个未公开版本只存在于她的手机加密文件夹里。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季司看见陆拾冒雨跑向染坊,怀里紧紧抱着几匹刚晾晒的声纹布。
闪电照亮他后背的瞬间,布料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纹路——那分明是季司电台节目的频率波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