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妹将昨夜泡发的糙米倒进石臼,转头看见孙子正踮脚够竹篙上的擂茶棍。
那根油亮的山茶木足有小孩胳膊粗,顶端还缠着防止开裂的细麻绳。
"细佬哥莫乱动。
"祖母用围裙兜住簌簌落下的芝麻,"去数数米缸还剩几筒米。
"强西跪在潮湿的泥地上,掀开樟木米缸时惊走两只偷食的老鼠。
缸底映着天窗漏下的光,五根指印清晰地烙在陈米表面。
"阿婆,西筒半。
"男孩把量米的竹筒举过头顶,筒壁上"公社1968"的红漆己经斑驳。
何三妹扫了眼墙角堆着的番薯,在算盘上拨下第三颗木珠。
老算盘框沿的桐油早被岁月啃食殆尽,只剩下经年累月的汗渍沁在檀木纹里。
"今日圩日,擂茶多放两把花生。
"老人从梁上取下晒干的薄荷叶,去年霜降前采的艾草在笸箩里泛着银白。
强西趴在小方凳上写算术题时,听见石臼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混着祖母哼的《月光光》小调,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微微颤动。
突然,擂茶棍卡在石臼裂缝里。
何三妹啐了口唾沫在掌心:"阿西,帮婆转两圈。
"六岁的孩子整个身子压上去,虎口被木柄磨得发红。
石臼里渐渐泛起青绿的浆液,薄荷香混着炒米焦香在晨光中升腾。
"从前你阿太婆用这个石臼,擂过红军伤员的中药。
"祖母用缺角的瓷勺舀起茶汤,在算盘旁摆出三碗,"一碗敬灶神,一碗送土地公,剩的才是活人食。
"强西盯着浮在茶面的炒米,忽然想起什么:"阿爸说深圳有汽水,还有镶着玻璃的西轮车..."话音未落,后脑勺挨了记轻轻的巴掌。
"食不言!
"何三妹用筷子在桌面敲出脆响,"七岁看老,规矩现在不教就迟了。
"她枯枝般的手指划过算盘珠,"米西筒半,市价八角一筒。
擂茶料费两角,柴火算一角..."强西的算术本被茶汽洇湿了边角。
他咬着铅笔头看祖母在泛黄的账本上记下"乙卯年冬月廿三"。
突然指着房梁问:"阿婆,老鼠为什么不吃算盘?
"老人手一抖,墨汁在"支"字上晕开个黑点。
"算盘珠是吃了会肚痛的。
"何三妹从笸箩里抓了把苦楝树籽撒在梁下,"就像人吃了不该吃的钱,夜里要呕铜板。
"她说着掀开床底的陶罐,硬币碰撞声惊飞了窗外的斑鸠。
强西看见罐口糊着发霉的报纸,日期还停留在香港回归那年。
圩日的太阳刚爬到围龙屋的镬耳墙,收山货的摩托己突突停在晒谷场,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出现。
何三妹用蓝布帕包好头,转身往强西怀里塞了个盐水瓶改的暖手炉。
"看好门户,有人来借米就指床头的账本。
"强西扒在门缝边,看见祖母背着竹篓走进晨雾。
她的身影被篓子里探出的五指毛桃遮去半边,像棵会移动的老茶树。
算盘还摊在八仙桌上,他踮脚拨动一颗木珠,珠子卡在滑槽里发出咯噔轻响“吃了算盘珠子真的会肚子疼吗?”
米缸后的蟋蟀罐突然翻倒,强西追着逃窜的蟋蟀爬到阁楼,这是他爸爸帮他抓到的蟋蟀。
蜘蛛网粘在脸上的瞬间,他瞥见墙角堆着父亲的旧课本——1978年的《工农兵识字本》封面己经霉烂。
露出内页的卷烟包装纸,上面歪扭地写着"刘旺盛欠王屠户猪肉款叁元,排骨款5伍元"。
正午时分,强西被楼下的人声惊醒。
他趴在楼梯口,看见堂叔公提着条腊肉在和祖母争执。
"三妹,祠堂修缮费该平摊..."老人用擂茶棍敲着门槛:"账上记着你家八三年借的三斤茶油..."强西的暖手炉滚下楼梯,盐水瓶在青砖上炸成碎片。
何三妹抄起扫帚时,瞥见孙子光脚站在陶片中间,突然转身从陶罐数出二十个硬币。
"拿去,莫再踏我门槛。
"她的声音比腊肉上的霜还冷。
傍晚的炊烟升起时,强西蹲在灶前添柴一手拿着蟋蟀罐子,一边帮阿婆添加干柴。
火光照亮祖母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他忽然问:"阿婆,深圳的月亮和这里一样吗?
深圳的月亮会大一点吗?
"老人往灶膛塞了把荚蒾枝,爆裂的火星中飘出句:"你个傻仔哦,共个天公,自然共个月娘。
"夜里查账时,何三妹发现算盘珠多进了一位。
她摸到孙子被木珠压红的手指印,转身从樟木箱底抽出本泛黄的书。
"来,婆教你《斤求两》。
"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农业学大寨"的旧标语上,十六两制的口诀混着蟋蟀声在屋内流转。
强西学得困了,脑袋栽进账本里。
朦胧间听见祖母在哼《劝世歌》,她开裂的拇指抹过孙子的作业本,把"3+5=7"轻轻改成了"8"。
月光透过瓦缝落在算盘上,那些被摩挲得发亮的木珠,正泛着湿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