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的水汽漫过青石板路,在雕花木窗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顺着纹路滑落,浸润着宋宅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
卯时三刻,一声婴啼刺破寂静,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雨燕。
宋宗泮攥着旱烟杆的手猛地一抖,火星溅落在青砖地上,他跨步掀开产房的棉布帘子,正撞见稳婆抱着襁褓笑意盈盈:“恭喜老爷,是个大胖小子!”
窗外的桃花树历经昨夜春雪,此刻正抖落枝头碎玉般的积雪。
一片粉白花瓣随风飘进屋内,轻轻落在婴儿掌心。
宋宗泮凑近端详,见婴儿天庭饱满,眉眼尚未舒展却己有英气,恍惚间想起昨夜梦境——北斗七星坠于沅江,化作一道金光没入宋家宅院。
他轻抚婴儿柔软的胎发,声音里带着颤抖:“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就叫‘教仁’,字‘遁初’,取‘以仁教世,遁入初心’之意。”
襁褓中的婴儿似是听懂了,挥舞着莲藕般的手臂,将那片桃花瓣紧紧攥在掌心。
时光在沅江的潺潺流水中悄然流逝。
宋教仁三岁那年,父亲书房的楠木书架成了他最爱的天地。
某日,宋宗泮访友归来,远远便听见书房传来稚嫩的诵读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推开门,只见幼子踮着脚趴在书案上,小胖手执着狼毫,正歪歪扭扭地临摹《诗经》。
砚台里的墨汁沾了满脸,活像只偷腥的花猫。
母亲急得要抱他去洗脸,宋宗泮却抬手止住,眼中泛起笑意:“我儿如此聪慧,将来必能光大门楣。”
五岁生辰那日,宋宅来了位云游的老儒。
酒过三巡,老儒指着庭院中傲雪的寒梅考教宋教仁:“童子可赋梅花?”
小教仁背着手转了两圈,脆声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老儒惊叹不己:“此子才思,堪比仲永!”
宋宗泮虽谦笑着推辞,眼底的骄傲却掩不住。
自此,他延请本县最有名的塾师,在宅中辟出一间书屋,专供教仁读书。
春去秋来,宋教仁在书墨香中渐渐长大。
每日破晓,他便坐在书房窗前,借着晨光诵读西书五经。
泛黄的纸页在指尖翻动,窗外的桃花开了又谢,他却从不知疲倦。
母亲心疼他久坐,常端来莲子羹,看他捧着书本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背诵,小身影在阳光下拉出细长的影子。
光绪十西年(1888年)冬,六岁的宋教仁己通读《史记》《资治通鉴》。
某日,窗外大雪纷飞,塾师在书房教他临摹《颜勤礼碑》。
狼毫在宣纸上游走,忽听得“啪”的一声,宋教仁掷笔而起,指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天地:“先生,书中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如今列强环伺,清廷却屡签卖国条约,我等读圣贤书,难道只能困守桃源?”
塾师握着戒尺的手悬在半空,愕然望着这个不满三尺的孩童。
炭火在铜炉中噼啪作响,映得宋教仁的小脸通红。
他想起前日在父亲书房看到的邸报,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惨状、日本侵吞琉球的野心,字字如刀刻在心头。
“先生,”他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如碎玉,“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我等只知埋头读书,不忧天下,与那纸上谈兵的赵括何异?”
塾师半晌无言,戒尺缓缓落下。
他望着窗外漫天风雪,想起近日常德城里洋人传教士的跋扈,官府对百姓的盘剥,长叹一声:“遁初啊,你小小年纪,何苦想这些家国大事?”
宋教仁却挺首脊梁:“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若人人都不管,谁来管?”
这话惊得塾师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孩童,己不是懵懂的稚子,而是心怀天下的少年。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宋教仁转身望向墙上的《山河社稷图》,目光灼灼如炬。
他想起父亲说过,光绪八年他出生时,美国颁布了排华法案,朝鲜被迫与日本签订《济物浦条约》。
如今六年过去,列强的野心愈发膨胀,而清廷依旧醉生梦死。
是夜,宋宗泮在书房翻阅儿子的课业,见他在《史记》批注中写道:“陈涉起义,非为一己之私,乃为天下苍生。
今之中国,亦需有人振臂高呼,唤醒万民。”
烛光在他花白的胡须上跳跃,他忽然想起八年前那个梦,想起婴儿掌心的桃花瓣。
窗外的梅花在风雪中傲然挺立,他知道,宋家的小树苗,终将长成撑天的栋梁。
此时,庭院外忽然传来热闹的锣鼓声。
宋教仁探身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沿着青石板路走来,为首的汉子举着竹篾扎成的麒麟灯,彩绸缠身,鳞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桃源正月里的“舞麒麟”习俗,传说麒麟能驱邪纳福,所到之处,家家燃放鞭炮迎接。
宋宗泮忙从屋内取出红包,塞进领头汉子手中:“今年麒麟送福早,定要多绕宋宅三圈!”
汉子抱拳称谢,麒麟灯便在宋家门前腾挪跳跃,引得邻舍孩童纷纷围拢观看。
宋教仁望着舞动的麒麟,忽然想起去年元宵节,父亲带他去沅江畔看龙舟赛。
两岸彩旗招展,数十条龙舟如离弦之箭,汉子们喊着号子,船桨拍起的水花溅在他脸上,凉丝丝的。
那时他便问父亲:“为何每年都要赛龙舟?”
父亲答道:“这是为了纪念屈原,更是为了让子孙后代记住,家国情怀需代代相传。”
思绪回到眼前,麒麟灯的锣鼓声渐远,宋教仁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书页间还夹着去年清明踏青时采的桃花。
桃源的风俗,清明前后要折柳枝插在门楣,寓意驱邪避灾。
他记得那日母亲带着他去祖坟扫墓,归来时折了几枝新柳,插在书房的青花瓷瓶里。
嫩绿的柳枝与泛黄的书页相映,仿佛在诉说着古老文明与新生力量的交融。
“遁初,来尝尝你娘做的蒿子粑粑。”
母亲的呼唤从厨房传来。
宋教仁放下书卷,循着香气走去。
厨房内,母亲正将青蒿汁与糯米粉揉成青团,蒸笼里飘出艾草的清香。
这是桃源春日的时令点心,用田间新采的青蒿嫩叶制成,寓意祛除晦气,迎来新生。
宋教仁咬了一口,软糯的口感中带着青草的苦涩,却越嚼越有回甘。
窗外,沅江的船工号子隐约传来。
桃源多山,水路是重要的交通要道,码头上整日可见装卸货物的苦力,以及往返于常德府的商船。
宋教仁常听父亲说起,桃源人自古崇文尚武,既有耕读传家的传统,也有仗义执言的血性。
他曾在县志上读到,明朝时有桃源学子聚众上书,请求减免赋税;太平天国时期,本地团练曾与太平军浴血奋战。
这些故事,如同沅江的波涛,在他心中激荡。
暮色渐深时,宋教仁独自走到庭院。
月光洒在桃树上,积雪尚未消融,枝桠间却己冒出星星点点的花苞。
他想起父亲说过,桃源的桃花花期极短,却开得极盛,正如这一方水土的百姓,虽处江湖之远,却始终怀着家国天下的情怀。
此刻,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那是邻村在举行“烧宝塔”的习俗。
用碎砖堆砌的宝塔在夜色中燃烧,人们围着火堆祈福,希望借火势驱走邪祟,迎来丰年。
宋教仁望着跃动的火光,忽然觉得,这火光与他心中的火种渐渐重合——终有一日,他将如这燃烧的宝塔,用自己的光和热,照亮这片古老而多难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