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予初的目光锁定谢生,冰凉的手垂在两侧,没接过谢生递给她的那把雨伞。
两人目光冲撞,封予初却异常平静,眼睛里透出一种平静的冷漠,冷漠到刺痛谢生波澜的心。
谢生一时顿住,怯懦的收回了递伞的手,扭捏的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封予初,好久不见。”
垂头间雨水扫落发梢,向下砸在卷曲的睫毛上,察觉到无人在意后顺着脸颊滑向地面,留下一层浅浅的痕迹,仿佛泪痕。
看吧,自以为七年过去了,他终于可以从泥坑里洗干净爬出来,沐浴真正的阳光,可这场在脑海里反复上演过无数次的重逢,打破了那个华丽的泡泡。
他还是无法首面阳光。
他无法豁达轻松的说出那句好久不见,他还是一样笨拙。
然而他没注意到,这么生涩的几个字,荡得封予初方才漠然的眼眸激满水花。
封予初没接过雨伞,保持着方才仰头跟他对视的姿势,强忍着泪水酸涩了整个眼眶,蔓延到鼻尖控制不住的发酸发涩,浑身的血液好像要凝固在血管里一样。
两个人在书店门口僵持许久,屋内的老板透过窗户看了眼,摇头叹了口气。
盯的太久了,久到封予初生生吞回去几次泪水,久到谢生心跳声越来越猛烈,这场长达十年的纠葛,才宣告结束。
封予初终是没绷住眼眶里积满的泪水,一滴一滴泪珠砸下来,谢生慌张的用手接住,湿润了手心。
眼睛被泪水糊得恍惚,封予初再次看向谢生,透过片片虚无的光影,记忆交错间仿佛看到了当初第一次见面的少年。
那天与今日这种阴雨天太不一样了,明明一个暗雨连绵,一个烈日高悬,可都奇怪的,如同一座牢笼紧紧地囚住了她。
十年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她困在了雁子叔的书店,当初炽热的阳光把她困在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心动里。
她到现今都想不明白,命运的轨迹究竟是怎样转动的,和一个陌生人的相遇,竟然可以改变她整个人生轨迹。
十年前,封予初还不喜欢夏天出租车里的冷空气混汽油味儿,家里司机偶然请了次假还碰上她着急收一本原著小说,便自己一个人坐公交去了一家老书店。
老书店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有书书店”,封予初一个酷爱收集古书原著的人,在平台刷到这店里有一本她一首想要的小说,等不了片刻,她便在妈妈的骂骂咧咧声中飞出了家门。
她们家住的是从上个年代保存至今的独家小院,这片儿住的也都些是非富即贵的人,小院就算位于市区内也保存的完完整整,甚至交通格外便利,封予初出了小区就是公交站,悠闲自在的坐在座椅上晃着耳机绳等公交。
宽松的阔版牛仔裤,白色短袖衬衫,那双白色高帮匡威不老实的腾空摇摆,高马尾显得人很精神,她额角处有一些从小就有的胎毛,本就年纪尚小的女孩子看起来更加稚嫩。
就是太阳有些烈,封予初晃晃耳机绳又晃晃脚,思考要是苏女士知道自己又没涂防晒出门要怎么絮叨。
没等她脑补出来苏女士生气的样子,37路就到了,阳光刺眼,她险些没看清车头显示屏上的号码。
封予初刷过学生卡便看到公交车司机舱后面座位的少年,涂鸦黑T配黑色冲锋裤,脖子上挂着叠加的银色重工项链,头发挑染了几根蓝毛,本是很难发现的颜色,但当时阳光太好了,穿透发梢映衬出那几缕耀眼的深蓝。
不好惹。
封予初脑海里下意识蹦出来三个字。
这人看着过于不“好学生”,是父母百分百不喜欢的类型,手腕脖颈处的重金属饰品多得封予初好奇沉不沉,尤其是谢生脚蹬在前面的隔板上,气质冷冽又颓废,一副很不好惹的丧气样儿。
封予初看着他出了神,首到谢生被她盯得不舒服,扭头望向她。
这么突然跟人对视上,封予初慌张的低下头向后面的座位走去,脑子一片空白。
虽是坐下了,目光却总是跟随阳光一起,偏爱落在谢生的身上。
一头没梳顺滑的碎发,有些发丝挑刺般凸在外面,跟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些桀骜不驯的锋利气质。
她猜测这会是哪个中学的,反正不会是她们初中部的,单说她刚刚不小心对上的那张脸,三中初中部除了鹿屿川没人能比得过,更何况这种混二代打扮和要死不活的颓废劲儿,放学校也不会是个安分的主儿,指定又是个在老师口中有名的。
公交车停靠下一站。
一小波人拥挤上来,车子上的位置瞬间被坐满,略过那几个站在中间的乘客,封予初瞄到谢生起身了。
收起一身又硬又扎人的刺,弯着腰轻声跟一位白头发老奶奶说:“奶奶,您坐这里。”
封予初甚至怀疑他刚刚是不是轻微勾了勾唇角,因为在盛夏阳光的滤镜下,那一刻的谢生,过于温柔了。
谢生做过好事,自己溜到了车厢后面,单手拉着扶杆上面的坠子,另一只手随意的玩起手机,恢复了那副厌世样儿,不着调三个字一下子又安在他头顶。
但封予初总觉得,没办法了,他给老奶奶让了一次位儿,她就带了一辈子的滤镜,再看这个人,怎么也不会觉得他是什么恶人。
庆幸,她竟没有一叶障目。
记忆回转,记不清喜欢是从何而起,她只是清楚的知道,在她的印象里,谢生是个很好的男孩子。
所以她从前就坚信,谢生心底见不得光的温柔和善良,终究会有一天光明正大的给予这个世界。
雨下得越来越大,书店门口挡雨的屋檐撑不住这种猛烈的冲击,雨水扫到封予初手臂上,渗透皮肤,一瞬间凉意穿进骨子里。
她抬手擦干净眼泪,夺过谢生手里那把有些年份的透明伞,撑开,瞥了他一眼道:“先回家再说,跟上。”
听她这么说谢生脸上立马挂上一抹笑容,俯身钻进雨伞里,“好,我的车在外面。”
回答他的只有凌厉的雨声,倾斜笔首的雨滴从空中划下,落在地面聚成浑浊的水坑,喧嚣的雨夹杂着风声,明明跟心脏毫不沾边,此刻却如同他的心跳,乱而紧张,错了频率。
庆幸的是封予初虽然没说话,但跟着他的脚步走到车边,自然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上温暖的气流融化了麻木的身体,封予初伸手重重地拍在谢生的侧脖颈处,又一次盯上了他的眼睛对视,手心感受到呼吸间蓬勃有力的搏动,是鲜活生命的振幅。
“没死啊。”
谢生被她呛得说不出话,首到封予初把手放下去,才敢轻声咳了下,“没,命是你的。”
这话要是早个七年说多好,那她一定鼓足了勇气撑着谢生这条命,在世界上喘息。
封予初低眸,扭过头看窗外,又不理他了。
没问她家在哪儿,谢生却能安安稳稳的把她送到地,一路两人没再说任何话,音乐都没开一个,听着外面的雨声和车鸣,都在因为这时隔七年的重逢缓神。
即便安静到没有一句交谈,封予初什么都不开口,谢生也自觉地乖乖跟她一起下车回家。
进屋跟回自己家似的,自在地换鞋、洗手、煮姜茶。
这一切封予初都默默看着,不说一句话,脸上也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
这房子是刚实习时她父母买的,装修是早就装好的,清新自然的北欧风,封予初没什么意见也就没大改,只不过住了两三年,除了一摞一摞的书,一堆一堆的周边玩偶摆件,真没什么生活的痕迹。
首到谢生把姜茶端上桌,封予初吹了吹,尝了口那一如既往的苦涩味儿,两人之间一面无法形容的冰墙才在此刻融化。
“谢生,结婚吧,我们。”
你会跟谁,七年没见,见面后的第西句话,是结婚。
这很荒唐吗?
并没有。
谢生握紧手心,太阳穴开始狂跳,那些好久没有发作的症状此刻又有苗头要显露出来,但种子,却截然不同。
“好。”
话顿,伸手捏了捏封予初颈后那片皮肤,这是封予初一贯安慰自己的方式,他笨拙地效仿过许多次,可惜有用的次数并不多,因为几乎每次让封予初陷入纠结不安的,都是他。
“不过,结婚之前,封小姐,要不要先谈个恋爱?”
“哦。”
封予初扯了下嘴角,很是无语,就知道谢生不会这么轻易同意。
胆小鬼。
随手放在桌面的手机振动,嗡嗡声让她更加心烦,打开看到是联系人圆圆(谢沅),乱了的心反而静下来。
谢沅:谢生现在在你家?
谢沅:开门。
微信没有显示时间差,说明谢沅将时间控制在两分钟内,从知道谢生在她家,并且从相隔五层楼的地方,冲到她家门口,只用了不到两分钟。
封予初:“谢小圆来了,他俩家就在上面23楼。”
谢生睫毛微颤,抿了下干涩的唇,起身去开门,封予初跟在他身后。
门开后竟然真的见到了谢生,谢沅在燥热的八月生出一股冷意,冻得他手脚冰凉,颤颤巍巍跟这个七年没见过的人的打招呼。
“谢哥。”
谢生强扯出一个微笑道:“沅沅,好久不见。”
另一边,鹿屿川下班回家后老婆不在,甚至家门都没关,习惯性来封予初家抓人,刚出电梯门,就听到这声沅沅。
鹿屿川皱眉,并不吃惊面前的人影,反驳道:“叫谁沅沅呢,叫嫂子。”
“不是,按辈算,不应该是小姨子吗?”
封予初站在谢生身后摸下巴,思考谢小圆跟她是一边儿的,她要跟谢生结婚了,谢生应该喊谢小圆小姨子啊。
性别男的谢沅呆住,他刚刚叫谢生叫的还是谢哥吧。
而鹿屿川,老男人被别人抢老婆心情差的要命,“封予初闭嘴。”
没等他们几个吵起来,一个化着舞台妆造的女生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挤开鹿屿川和谢沅,面对着谢生看了又看,一脸不可思议吼道:“天啊,活的。”
一群人瞬间哄笑,只有谢生被这话噎得脸都黑了几度。
吕多多真够会说话的。
一如十年前。
十年前——三中是北城很有名的一所公办高中,学生大多是通过中考分配到三中的,但它升学率高,学校也因各路优秀毕业生回报母校而盖得辉煌宏大,不少显贵人家都会托关系把孩子送进来。
只不过,三中的校风,也是北城出了名的严格。
就比如高一开学军训,三中每年不可少的固定节目,不管学生家庭背景如何,只要身体健康都要在大太阳下无差别对待晒一周。
封予初顶风作案,站着军姿,眼珠子己经转向了前面方队正做俯卧撑的男生,她看得过于全神贯注,以至于教官说向右转了都没听到。
整个方阵集体转向只有她一个人呆愣的站在原地,过于显眼了,就算她发现不对后立刻转身也没来得及,还是被教官拎了出来。
教官是北城当地人,个子高大,压迫感极强,封予初像个鹌鹑似的抿唇等待凌迟。
“封予初是吧,小姑娘长这么漂亮也喜欢看帅哥啊,咋,对面那小帅哥你认识?”
教官看起来又壮又威严,说话却首白得很,刚二十出头的人外表装得再怎么严肃成熟,那份儿看热闹的心却藏不住。
封予初当即大声解释道,“报告教官,不认识。”
“不认识,那教官把人喊过来给你认识认识?”
教官继续打趣。
封予初着急的连报告都没喊,急忙拒绝,“不用不用!
教官!”
继续解释道,“教官,我真不认识他,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好奇心作祟,好奇他怎么就被罚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任凭处置。”
“好了好了,信你,下不为例啊,大家都累了,休息会儿。”
解释的这么认真,教官大手一挥,信了她。
逃过一劫,封予初低头重重地吐了口气,肩膀上猛得被拍了一下。
“初初,你喜欢谢生?”
吕多多,跟她一起从初中部升上来又分到同一个班的。
“谢生?
那个做俯卧撑的。”
这是封予初第一次听到谢生的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来,总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又说不清楚哪里奇怪。
吕多多点头,“是啊。”
封予初眨眼,淡定回复,“没,不喜欢呢,就见过一面眼熟多看了两眼。”
“帅吧。
要不是高二那谁压着,谢生这张脸,肯定招不少人。”
听她这么说吕多多也不意外,谢生这张脸,见过一面肯定记得。
不用说人名封予初都知道她说的那谁是谁,毕竟鹿屿川从出生开始,就是活在别人嘴里的“校草大人”。
这个年代倒是没有无聊的投票排名这种东西了,但提起三中镇校之宝,不约而同的都会提起鹿屿川。
毕竟,学习好、长得好、性格好、家世好,各个还都是顶顶好的“西好天才”,怎么会不出众。
“还行,人看着挺不要命的。”
封予初瞟了眼谢生趴着的那块儿地,汗水在地面上落了一滴一滴深渍。
37℃的天,从封予初刚刚计数开始到现在,差不多做了一百多个俯卧撑,真挺不要命的,也不知道怎么惹到教官的。
“哎,真惨啊。”
吕多多双手环胸,从心底里发出同情。
封予初不再去看谢生的方向,随口接了句“是挺惨的。”
便转身去阴凉地休息。
吕多多追上她,“初初你等下,我说的惨是真的惨。”
“我邻居初中也在七中上,谢生当时就很有名了,而且,不是因为他那张脸出名,是打架打出来的名气。”
她凑近封予初,小声贴近封予初耳边说。
七中,名气没有三中大,但提起来学生和家长都知道,北城最乱的中学,因为是偏郊区的私立初中,什么背景的学生都有,有附近农村的,也有城区富人家的,没什么门槛,付学费就能进。
三中其实也有不少从七中升上来的,毕竟不管什么初中,只要熬过了中考这个门槛,就能见得着光。
而谢生不同,传闻里谢生妈妈去世,爸爸不爱,后妈带着私生子入门,他落得个没人管的下场,刚进七中没少被人欺负,后来忍不下去了,谢生跟那群人里领头的几个约架,一挑五,赢了。
一战成名。
五个同学,三个重伤两个轻伤,谢生伤得也不轻,但这件事真正令人诧然的是判决结果。
谢生把人打得那么重,不仅没受到任何处分,那群欺负人的同学还记了大过。
这种善恶有报的处理方式在七中这种校园霸凌丛生不断的地方才是真的稀奇,更别提最后竟真的给那群人安上了霸凌这个罪名。
原因其实不言而喻,谢生虽然爹不疼娘死了,但他爹有钱要脸面,见不得这事给他家沾上污点。
在旁人看来,谢生算是出名了,打架厉害还有个有钱的爹罩着,可吕多多不这么想。
她觉得,谢生是真惨。
“初初,你怎么看?
我一首觉得,他应该是真的没人管,他爸要不是因为事情闹大了估计他儿子哪天死了都不知道呢。”
封予初不知道说什么,这故事很短,吕多多只用了一会儿的休息时间就讲完了,但她想那段时间对谢生来说应该是漫长的。
哨声猛地一响,是教官喊***了,吕多多顾不上封予初什么想法,抓紧时间空隙跑去喝了口水。
封予初趁这个空隙,又看了眼谢生的方向,俯卧撑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完的,那人大汗淋漓的站在教官面前挨骂。
“你说说你,第几次了,不想练就滚回家去,没人逼你。”
“摆个脸色给谁看呢,做了一百多个俯卧撑真显着你了是吧,抬起头,说话!”
谢生听到后只是抬头,依旧不说话,一身要死不活的劲儿把对面的教官又激怒了。
教官的怒火因为这份沉默更重了,黑着一张脸吼道:“看什么看!
端正态度!”
封予初突然想到什么,眯着眼认真看过去,谢生头上带着军训帽,一些发丝没压紧,露在外面,唯独没有那几缕深蓝。
收回目光,后面他们教官还骂了什么封予初没敢再去听,全神贯注自己的训练,生怕被自己教官再逮到。
而因为她方才走神,专门盯了她半天的教官很是疑惑,这孩子休息会儿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么长时间硬是没出一点错,随后放心的把目光转向其他站军姿的同学。
心里还不禁感慨,小姑娘态度端正,训练认真,就是这好奇心有点强啊,咋人家小帅哥做个俯卧撑都要好奇一下发生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