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混着冰碴子砸在脸上时,陆沉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蜷缩在丞相府后巷的柴垛旁,
破絮似的单衣早被雪水浸透,结成了冰壳子。"喂!"有清脆的女声穿透风雪,
"这有个冻僵的人!"陆沉混沌的视线里浮出一抹茜色。少女提着琉璃灯蹲下身,
狐裘领子簇着张玉雪般的脸,呵出的白雾凝在鸦羽似的睫毛上。他闻到了梅花香,
混着温热的甜羹气息。"小姐快回吧。"婆子扯着少女衣袖,
"这等腌臜东西......""去取我的暖手炉来。"少女解下猩红斗篷裹住他,
指尖碰到他溃烂的腕骨时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陆沉喉咙里滚着血沫,
却见少女腰间玉佩晃过眼前。羊脂玉雕的并蒂莲,
花芯一点朱砂痣——三年前他饿昏在城隍庙,醒来时这玉佩就揣在怀里,
连带半块发硬的胡饼。原来是她。"小姐!"婆子突然尖叫。
陆沉这才发现自己的破袖子勾住了玉佩流苏,脏污的血正顺着金线往上爬。他慌忙缩手,
玉佩却应声而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两半。谢明璃捡起碎玉时,
陆沉看见她虎口处有道月牙疤——和玉佩裂痕一模一样。
第一章:雪焚骨永昌十三年的雪下得格外凶,瓦当上垂下的冰凌如悬剑倒刺。
陆沉蜷在丞相府后巷的柴垛旁,溃烂的指节深深抠进青砖缝隙。
三日前被野狗撕咬的伤口在左腿汩汩渗血,混着融化的雪水结成暗红冰碴。"瘸狗又来了!
"几个小乞丐嬉笑着掷来碎石,正中他额角绽开的冻疮。陆沉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惊得檐角寒鸦扑棱棱飞起,掠过丞相府描金绘彩的滴水檐。那檐下悬着盏琉璃宫灯,
暖黄光晕里依稀可见"谢"字徽记。陆沉记得七日前,
自己就是在那盏灯下捡到半块发霉的胡饼——相府千金及笄宴剩下的残羹,沾着胭脂与酒渍。
"听说谢小姐绝食七日了。"墙内传来丫鬟压低的嗓音,
"为着不肯嫁陇西李氏那个痨病鬼......"碎雪簌簌落进陆沉裂开的衣领,
他忽然低笑出声。三年前在幽州大牢,他见过那位李公子:锦袍少年用银箸戳瞎流民眼珠时,
笑声也如碎玉般清脆。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风雪,陆沉摸索着往柴垛深处缩去。
腐坏的木料渗出松脂气息,让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半截桃木簪——那日幽州城破,
突厥人的弯刀将母亲的青丝与桃木一同斩断。"阿沉快跑!
"母亲最后的呼喊混着血腥气涌来,陆沉猛地睁眼,正对上一双麂皮靴。
相府家丁举着灯笼照他满脸脓疮:"晦气东西,脏了小姐的及笄吉地。
"靴底碾在他冻僵的指节上,陆沉听见指骨碎裂的轻响。
十年前被突厥马队踏断肋骨的痛楚突然复苏,他竟咧开渗血的牙笑了。
家丁被他眼中凶光骇得后退半步,灯笼坠地燃起蓝焰。火舌舔舐积雪的滋滋声里,
陆沉望见墙角暗处闪过一抹茜色。少女提着裙裾蹑足而来,
发间金步摇在夜色中划出流萤般的弧光。她弯腰拾起燃着的灯笼时,
羊脂玉佩从狐裘里滑出来,并蒂莲心的朱砂痣在火光中妖冶如血。"小姐!
这腌臜......""取我的参汤来。"谢明璃解下猩红斗篷裹住陆沉,
他闻到梅香混着药苦——与三年前城隍庙中昏迷时萦绕鼻尖的气息一模一样。
那时他高烧呓语,有人将温热的药汁渡进他唇间,醒来时怀里揣着半块玉佩。
暖阁地龙烧得太旺,陆沉在锦被下蜷成虾米。
二十年乞食生涯让他本能地抗拒这般温暖——那些施舍热粥的善人,
往往会在乞丐们卸下防备时放恶犬扑咬。"别动。"谢明璃执银匙的手顿了顿。
她腕间素纱透着淡红,陆沉想起昨夜偷听到的墙角:谢相用戒尺抽打拒婚的女儿时,
传家玉佩碎在汉白玉阶上。药碗突然倾斜,褐色的汤药泼在陆沉溃烂的腕骨。他疼得抽搐,
却见谢明璃慌忙用帕子擦拭,
素纱下那道月牙疤赫然显现——与他三日前剜腐肉时割出的伤口如出一辙。"小姐!
"婆子撞开门时带进一阵风雪,"老爷往这边来了!"谢明璃指尖微颤,
玉佩流苏勾住陆沉破袖口的线头。羊脂玉坠地的脆响中,
陆沉看见她瞳孔骤缩——碎玉裂痕竟与腕间疤痕完全重合。门外脚步声渐近,
他抓起半块碎玉翻窗跃入雪幕。乱葬岗的磷火在雪夜里幽幽浮动,陆沉伏在腐尸堆中喘息。
掌心紧攥的碎玉硌进伤口,他却想起暖阁中瞥见的场景:谢明璃妆匣底层藏着幅泛黄画轴,
绘着怀抱婴孩的妇人——那妇人眉心的朱砂痣,与玉佩上的如出一辙。"原来是个冒牌货。
"他舔着碎玉上的血迹低笑。雪粒突然变得密集,远处传来马蹄声与犬吠。
陆沉将碎玉塞进肋下尚未愈合的伤口,剧痛让他想起母亲被弯刀刺穿的胸膛。
"找到那贼骨头!"家丁的怒吼惊起夜枭。陆沉在坟茔间蛇行,
突然摸到具新鲜尸体——青缎袍角绣着云纹,正是白日见过的陈氏公子。
少年喉间刀口平整如裁纸,怀中掉出鎏金名帖。五更梆子响时,陆沉站在贡院墙外。
他撕下尸体面皮贴在脸上,陈氏公子的血渗进他龟裂的唇纹:"从此世间再无陆沉。
"晨钟撞碎雪幕,陆沉握笔的手在宣纸上投下狰狞暗影。策论题是"论寒门擢才之道",
他望着砚中朱砂想起谢明璃染血的素纱。"陈公子这手飞白体,倒有几分谢相真传。
"监考官捋须赞叹。陆沉垂眸轻笑,笔锋突然顿住——宣纸上洇开的墨痕,
恰似那夜谢明璃坠落的泪。贡院外突然骚动,谢相仪仗的金顶轿辇迤逦而过。
陆沉咬破舌尖将血混入墨中,在策论末句写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雪霁时分,
放榜的锣鼓震落檐上积素。陆沉站在"陈彦"二字下,
望着丞相府方向缓缓展开掌心——新愈的疤痕里嵌着玉屑,
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血色微光。第二章:烬余温春闱前夜的贡院像座巨大的冰窖,
陆沉蜷在玄字号考棚的阴影里磨墨。陈彦的尸体在乱葬岗应当开始腐烂了,
他摸着脸上将将愈合的人皮面具,忽然将砚台砸向墙角。"咔嚓"脆响惊动了巡夜官,
灯笼光扫过时,陆沉正捧着《策论精要》佯装苦读。
书页间夹着的密信露出半角朱砂印——三日前他在陈府书房找到的,
陇西李氏与主考官的贿买凭证。"陈公子夜半毁砚,莫不是胸有成竹?
"巡夜官靴尖碾着碎砚残片,陆沉瞥见他腰间悬着的鎏金鱼符,
正是谢相门生独有的"跃龙门"纹样。寅时的梆子混着雪粒砸在窗棂上,
陆沉就着月光展开密信。蝇头小楷列着二十八个暗号,对应《礼记》篇目中的关节字。
他忽然笑起来,将信纸凑近炭盆,
火舌舔舐处显出第二层密文——竟是谢相亲笔批注的殿试策论。
五更天的雪粒子钻进考棚缝隙,陆沉在策论起首处落下"陈彦"二字。笔锋触纸的刹那,
他听见肌肤撕裂的轻响——人皮面具边缘渗出血珠,混着墨汁在宣纸上洇出红痕。
"问寒门擢才之道?"他盯着试题低喃,笔管突然折断。七岁时在幽州城破的废墟里,
母亲用断簪在他掌心刻下"陆"字,血滴在《千字文》残页上也是这般颜色。巡考官经过时,
陆沉正用碎瓷片剐蹭臂上溃烂。腐肉落入炭盆的焦臭味中,
他想起谢明璃喂药时的银匙——那日她腕间的素纱下,藏着用金线绣着"李"字的婚书。
"陈公子这手飞白体,倒有谢相手书的筋骨。"主考官突然驻足,
枯枝般的手指划过他案前宣纸。陆沉垂眸掩住眼底猩红,笔锋一转写下:"寒门非门,
朱门非朱,所谓擢才实为剜肉补疮。"放榜那日的朱雀大街喧嚷如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