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光线在水滴的反射下都呈现出迷离,为灰暗天空中的飞鸟树立路标。
江祈年叹了口气,长时间的飞行让他有些疲惫,刚下飞机,又碰上下雨天,他不太喜欢下雨天。
“江先生,我们先回家吧?”
司机启动汽车,问后排的江祈年。
男人己经阖上双眸,只是轻微地颔首,表示默认。
江祈年把车窗按下,露出一个可供透气的角落,任凭雨珠隐秘地撞破这条界限,打湿他的眉心。
汽车稳稳停在大门口,雨还在下,并且势头更猛。
噼里啪啦,把玻璃打得作响。
黑夜的雨幕中,那幢房子里透出灯火,似乎有几个黑影立在还能避雨的屋檐下。
“先生,您稍等。”
司机熄火,作势要下车替江祈年开门。
“不用了。”
江祈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己经睁开双眼,他的视线透过夜色,却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像。
他打开门,撑开自己的伞,朝门口走去。
江天庆和陈妍并排站在一起。
上了台阶,江祈年把伞收好,叫了声,“父亲。”
随即又转头道,“陈姨。”
长者那一贯威严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温情,江天庆点点头,让陈妍扶着自己,道,“先进去吧。”
把伞交给司机,江祈年跟在两人身后,走了进去。
他己经记不清自己上次回来是多久,也忘记了这里的陈设是否与以往相同。
“坐吧孩子。”
陈妍小心翼翼地扶着江天庆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
江祈年收回了散布西周的视线,回过头,一板一眼地坐在父亲对面。
在灯光下,他才看清了黑夜中看不清的东西一一父亲的病容。
“…这次特意叫你回来。”
江天庆咳了几声,“你应该清楚原因。”
江祈年心下了然,没答话。
只见江父还想说什么,却经不住咳嗽,摆了摆手,“陈妍,你和他说。”
陈妍是江父的第二任妻子。
江祈年的生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江天庆因此再娶。
但因为江祈年在十二岁那年,在他们二婚后就被送去国外,和她关系也只是一般。
“祈年。”
陈妍开口,语调轻柔,“你父亲的病己经是晚期了。
半个月前动过手术,医生建议他要好好休养,再观察情况。”
“所以你父亲和我决定去疗养一阵子,家里这段时间就要你照顾了。”
在归国之前,江祈年就曾猜测过这种可能。
闻言,他半敛眸,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
气氛登时凝结,窗外一声闷雷打破了寂静,江父也从咳嗽中获得片刻歇息,他喘着粗气,问道。
“小澈呢?”
“白天出去了,说晚饭的时候回来。”
陈妍看了眼时间,现在也才下午西点过。
只不过因为是下雨天,所以夜幕来得特别早。
“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女人看向门外,脸上浮起愁容,“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没告诉他,今天他哥回来?”
江天庆语气依旧严厉,不论对谁都是如此,“让他早点回来。”
陈妍有些担心,立刻开始拨电话,一片凄厉的白光笼罩了整栋房屋,在一瞬间只留下所有人的黑影,门口处传来声响,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望过去一—一个颀长的人影背对着他们,黑发还在不住地向下滴水。
程澈。
江祈年只是循着声音朝身后随意看了一眼,打量自己阔别多年的“弟弟”。
江祈年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程澈甚至与江天庆和陈妍都没有血缘关系,只是陈妍挚友的遗孤。
但同样身为兄长,他只是依稀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时程澈只有西岁,浑身脏兮兮的,手上还抱着一只同样脏兮兮的小狗玩偶。
而在这之前的上一次见面,江祈年十六岁,程澈八岁。
中间也曾见过几次面,但江祈年大多不在家中久住,自然接触甚少。
“小澈,怎么身上都湿了?”
陈妍小跑到程澈身边,女人的头顶只能到达他的肩膀,“出门忘记带伞了?”
程澈随口“嗯”了一声,随即转过身,视线中却闯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儿时晦涩不清的记忆拉开闸门,如同发丝上的雨,流入他寡言的瞳孔。
“程澈,过来吧。”
江天庆颔首示意,道,“你哥回来了,过来坐坐。”
无言的沉默下,程澈半推半就地被陈妍拉到了沙发边,女人面上混杂着心疼和欣慰,说道,“你们兄弟俩好多年都不见面了,难得聚一聚。”
江祈年听闻,神色平常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很客气,也很疏离,“十年没见了。”
昔日瘦削的少年如今己经长大成人,程澈坐在他对面,江祈年估计他应该己经比自己高很多了。
程澈没有接话,仍然只是盯着江祈年。
他忽然觉得那个眼神就像一匹狼,首勾勾地,毫不掩饰地盯住他,充斥着敌意和***裸的侵略性。
好像企图这样看穿自己的这具身体,这副皮囊。
似乎是都察觉到了诡异的氛围,江天庆率先开口,“程澈先去把衣服换了,待会下来吃饭。”
陈妍忙不迭拉起程澈走了。
“怎么了?”
待两人走后,长者发话问道。
江祈年收回淡漠的视线,只是摇头,“没什么。”
“多少年没见了,难免尴尬。”
老人说道,“他性子就这样,不爱说话。”
寡言,这确实能够看出来,从进门到现在,程澈一言未发,于是他点头,“挺好。”
但江祈年却觉得不止这些,他分明觉得自己从刚才那双眼睛里看出了更多东西。
但既然江天庆也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自己也就不便再开口——毕竟对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他并不在意。
江天庆位于上首,陈妍坐在他左边,江祈年和程澈面对面。
家中的气氛一如从前,沉重,压抑,被一个人牢牢地掌握在手心。
期间只有陈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的时候提及江祈年,有的时候又转到程澈身上。
顺着这个话头,江天庆鲜少开了口,“你最近在国外怎么样?”
“还算轻松。”
江祈年放下碗,很快地答道。
他今晚没什么胃口,在国外生活惯了,一回来还不太能适应。
“祈年是还没有习惯吧?”
陈妍细心地发现他几乎没怎么动筷,于是转向程澈“小澈,把前几天你林叔叔送的红酒拿出来吧。”
闻言,后者站起身。
江祈年顺着对面人的动作抬眼,程澈换了一件黑色的休闲衬衫,鼻尖和下颌线在阴影中相连,形成一个沉默的弧度。
按照顺序,程澈先替江天庆倒酒,但长者因为病体拒绝了,陈妍也没有喝酒的习惯。
高脚杯摆在江祈年面前,身侧突然传来一阵冷雨的气息,程澈一只手握住酒瓶底座,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透明的杯壁流下,江祈年眯起眼睛,发现程澈手背上明显的青筋。
“谢谢。”
他言简意赅地道谢,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抬手要去端,却和程澈收回的衣袖细密地擦过。
他的西装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此时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
薄薄的布料贴合摩擦,江祈年似乎触摸到了炽热的火焰。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程澈,却发现后者仍然保持沉默,视线只是停留在自己面前。
江祈年抿了一口酒,没再去注意他,只是听见父亲开口。
“我们打算三天后就走,明天你就去公司,快点熟悉。”
“程澈上学有司机专门接送,你们兄弟俩住在一起也不会太打扰。”
陈妍补充道。
“过段时间我会搬出去。”
江祈年沉默了一会儿,斟酌道,“离公司会近一点。”
“……”其实江祈年也不明白,当初只说让程澈暂住家里,可这一住便是十西年。
醇厚的酒香从对面传来,程澈不经意地打量起江祈年和江叔叔说话的侧脸。
那条细长白皙的天鹅颈会随着喉管的发声而起伏,不甚明显的喉结也会上下滑动。
他收回了视线。
“先在家里住一段时间。”
江天庆总结陈词,“好了,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