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参加完她的葬礼后,常看着以往的物件陷进冗长的回忆中。
那时,我坐在床头给她削着苹果,她挂着吊瓶,模样专注的盯着电视。
“这个女人真美啊。”
她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那是一档由央台播出的文旅节目,这次城市定在了荆楚州的省会,汉城。
镜头前,那个美丽的女人笑容自信的回答记者的提问,他们说了什么,我没有认真去听。
女友的注意力则集中在那女人的穿着打扮上:“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将指甲也染成黑曜石的颜色。”
我将手上削好的苹果切了一半,递给她:“黑曜石的颜色太亮,樱桃粉更符合你可爱的气质。”
“诶,你说,到时候咱们要不要一起去汉城见见她?”
女友问我。
“怎么突然想到要去汉城,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我问女友。
“越是美丽的事物,越会激起人的好奇心,我想见见电视上的这个女人,她真的好美。”
“也想亲身感受一下曾未拥有过的新生活。”
女友说。
“但在那之前,你要快快好起来,然后咱们在结个婚,就当是蜜月旅行了。”
我说。
“瓜娃子!
你想什么呢!”
她举起粉拳作势要捶我。
这时,我凑近她,语气认真的说道:“海上的孤舟,终有停泊的一天,而你,是我今生唯一的港湾。”
————2014年5月16日,记。
一年后,二零一五年,深夜。
“醒醒,醒醒,不要睡在这里。”
耳边传来的声音,仿佛像是浸泡在满是香烟的水里,低沉、富有磁性。
我缓缓的睁开了眼睛,面前出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准确的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模样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
她上身穿着一件黑白格子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双纯黑色的尖头高跟鞋。
栗色的长发微卷,很是自然的垂在肩上,脸上妆容异常精致,像是刚做完保养一般。
在这一刻,我似乎体会到了不可方物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她真的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到让我一时之间忘记了回答。
女人见到我看她的眼神,不禁笑了笑:“我有这么好看吗?”
“啊,对不起,不过,您真的很漂亮。”
我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语气真诚的朝她说道。
闻言,女人一张脸上笑意更甚:“你这年轻人,嘴还真甜。”
“不过,这大晚上的,你不回家,怎么一个人睡在我酒吧的门口?”“我.....我是专程来见您的。
"可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我就有些后悔了。
或许,我会被眼前的女人当成是流浪在城市边缘的一只蚍蜉,又或者,是一个行为无端的疯子。
果然,女人在听完我的话后,面色瞬间有些警惕。
但她说的很委婉:“看你年纪不大,模样也不似个烂仔,怎么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紧了紧背上的旧吉他,它在岁月的侵蚀下,己经变得古旧、斑驳,甚至音律不准,可我还是不舍得丢掉它。
在一阵良久的沉默这,我开口了:“我来见您,是因为一个人的心愿。”
女人在得到这个答案后,眼里充满了疑惑:“心愿?
"“对,她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您,那是一档关于汉城的文旅宣传的节目。”
闻言,女人再次将我上下打量一番。
语气警惕的问道:“你是从哪座城市过来的?”
“江宁。”
我说道。
“距离汉城600公里的江宁?”
此时,女人眼中的警惕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点了点头:“是的。”
女人沉默半晌,语气迟疑的问道:“这个心愿的持有者,是不是于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女人的话,再次勾起了我的回忆。
自己与女友最后分别时,是在江宁那所名为病院的白色高塔中。
她就像二月间屋檐上将融的冰,纯净、同时又极其易碎。
躺在病床上的她,身上布满了各种仪器,像极了一只浑身被扎满钢针的小猫,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我看着被恶病折磨的不成样子的她,早己失去了对未来的憧憬。
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即将油尽灯枯的事实。
当时的我,又是什么心情?
理当是,很痛苦的。
因为,这是一种知晓生命即将逝去且无法挽回的既定事实。
而我,只能怀着这样的无力感,不断的向虚无中的神明祈祷,祈祷她可以转危为安,可以平安健康。
可她还是走了,这世上除了名为家人的成员还清晰的记得她的存在,剩下的,就只有我这个“过客"了。
……见我不说话,女人掏出了一盒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我:“要抽吗?”
我摇了摇头。
随后,她收回手,又将那根烟放在自己嘴上点燃。
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薄荷香,飘散在了空气中。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正眺望着江岸远处的霓虹出神:“今天我叫醒你,完全是个巧合。”
“看到你睡着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曾经在深巷中遇见的一只受伤的黑猫。”
“它常卧在巷子的角落处,即使有人投喂,它也无动于衷,只是默默的卧在原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从它身上,我看到了一种破碎的孤独感,这种孤独就像是分散的碎片一样嵌在了它的血液里。”
“你给了我同样的感觉,孤独的同时,又心事重重的。”
清冷的江风顺着昏暗的月色拂上了她的发梢,吹乱发丝,她只是轻抬起手挽了挽。
这无心的举动,让她显得更美了。
这个幽静的夜晚,她仿佛池中的一汪清泉,照亮了周围己然黯淡的一切。
我也似乎意识到:为什么女友只是在电视上看了她一眼,就难以忘怀。
她真的,太美了。
……一根烟燃尽,女人朝我问道:“你口中的那位姑娘,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她……一年前去世了。”
我望着漆黑无边的江面,平静的说道。
闻言,女人面上微微一怔,不过又很快恢复了:“难怪你的行径会如此荒诞,真是个痴儿……”“对了,聊了这么久,我还没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陈患。”
我说。
“陈幻,和我酒吧开头的第一个字一样诶,蛮好听的。”
我摇摇头,解释道:“是忧患的患。”
“啊,是这个患啊,还真是个有些奇怪的名字。”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的名字奇怪了,当初在学校老师点名时,也常会问我名中的“患"是何意。
对此,我只是敷衍着解释道是父亲起名时用错字了,因为,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父亲原本的用意,是希望我拥有并时刻保持着两颗心:一颗对事业的忠心,一颗对爱情的忠心。
但在这个处处充满了铜臭、欲望、利益的世界。
人们迫于生计不断降低着自己的底线,更换着坚守的原则,想要同时保持着这两颗心,谈何容易呢……这时,女人从她那高档的古驰包包里掏出一张上画有鸢尾花的黑色名片。
幻夜酒吧地址:荆楚州汉城市万金街2号。
秦伊颜,电话号:139-xxxx-xxxx此刻,我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这间幻夜酒吧的老板,她有着与她容貌一样美丽的名字,秦伊颜。
“你的名字很好听。”
我发自内心的说。
她莞尔一笑:“谢谢夸奖,不过也时间不早了,我得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吧。”
说着,秦伊颜便离开了,只是在她转身的一瞬,月色似乎也跟着变得有些黯淡。
望着这道渐行渐远的美丽背影,我似乎理解了女友当时在电视上看到她的感受:那是只见一眼,方觉惊艳的羡慕,是只看一眼,便难以忘怀的悸动。
……同秦伊颜告别后,我独自一人走在这条名为万金的商业街上。
如墨的夜空下,一栋栋并排林立的商户楼看着愈发像是一座座新立的坟茔。
这让我不禁想起在整理女友遗物时,无意间翻到的日记本。
2010年9月1日:我考上了江宁政法大学,算是对努力了三年的自己有了交代。
2010年9月7日:世上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临时的见色起意。
我偷偷看了他一个星期,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己经决定和他告白了。
2010年9月8日:他竟然拒绝了我?!
是本小姐不够漂亮吗?!
还是说,身材不够性感啊……难道男生都喜欢大的???
要不要喝点木瓜粥或者牛奶?
哎呀!
总之!
本小姐是不会放弃的!
2010年9月25日:课业繁重,计划搁浅!
2010年12月25日:圣诞节,计划重启!
我耗巨资!
注意!
是耗巨资!
给他买了把木吉他,希望这次可以成功!
2010年12月26日:我的告白成功了,好耶! 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很不情愿……究竟是投其所起了作用……还是死缠烂打起了作用?
我不知道。
2011年12月26日:今天,是我们确立关系一周年的日子,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虽然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只要是我提出来的要求,他都会尽可能的满足我!
这种有人在乎的感觉真好!
2012年1月19日:个人身体原因,被迫休学。
2012年1月20日:他来我家看我了,我让父母隐瞒了事实。
2012年3月16日:我的头发掉光了,不知道他看到现在的我,会不会嫌弃呢?
2012年3月20日:得知我病症的他,和我大吵了一架。
后来,他又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埋怨着,是自己知道的太晚了。
亲爱的,我怎么会怪你呢,我真的希望往后余生,都有你陪在身边。
2012年6月1日:儿童节,虽然21岁了,可我依旧有颗童心,所以祝自己儿童节快乐。
2013年1月1日:新的一年,我庆幸自己还活着,也庆幸身边有他陪着我。
2013年7月23日:今天,在病院的电视中看到了一则采访,那个女人真的好美,她是汉城一家酒吧的老板。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那个女人一样,把指甲染成黑曜石的颜色,打上艳丽的唇彩,淹没在满是人海的舞池中。
不过,他和我说,樱桃粉的颜色更适合我,还和我说,我是他唯一的港湾。
这个承诺究竟能不能兑现?
2014年1月1日:又是新的一年,这次,幸运女神没有眷顾我,癌细胞转移,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我很后悔,又很怨恨,怨恨自己身子是这副样子,怨恨给他的承诺无法兑现……2014、5、13陈患......原谅我,不能陪你了……若有来世,我会更爱你。
落款处写着她的名字:韩瑶。
日记的最后一条,字迹有些歪七扭八,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写上去的。
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来世,不过,韩瑶这样说,那就当有吧。
弥留之际,韩瑶告诉我:她想看看笼罩在霓虹中的汉城,看看舞池中大胆拥吻的男女,见见这个曾在电视上令她一眼难忘的女人。
于是,我背上吉他,怀揣着她的心愿,坐上开往汉城的火车。
600公里后,我见到了韩瑶口中的这个女人,她真的比韩瑶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美,还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