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尸解传道
推开柏木门扉的刹那,吴仁安便觉一股子腐气混着苍术的辛辣,首冲鼻腔。
说是腐气,却又不同于寻常的腐烂。
倒像是陈年腌蒜剥开时那股子呛人的酸臭,熏得人脑仁儿疼。
七盏长明灯在青砖地上投出摇曳的鬼影,昏黄的光晕将正中停尸台映照得如同祭坛般森然。
那具镖师的尸体用艾绒熏过七日。
但是没有用苍术熏制,死于锐器的尸体不可和溺毙的一概而论。
皮下泛着腌肉似的青色。
膻中穴半枚毒蒺藜在灯下泛着幽蓝——正是三日前青龙帮送来的“教材”。
帮主看霸王病被师父打伤,又收了一道相干费用。
付不起诊费,拢共掏了40两黄金——约莫400两银子。
钱庄有时出的高些。
自家镖师死了还拿来抵账。
镖师也算是跟了个好老大,死了大抵是还希望他回馈帮派。
死人抵三十两,一月内赎尸。
旬月来赎,尸首必是烂了的,况且帮里未必有余钱使。
“握刀如执笔。”
陆济世的声音沙哑低沉,枯瘦的手指点在尸身任脉之上。
指甲缝里还沾着炮制乌头根的霜粉,“先剖气海。”
吴仁安握刀的手顿了顿。
柳叶刀是今晨新磨的。
刃口在尸油灯里泛着蟾蜍皮似的油光。
刀尖抵上丹田穴时,他忽然想起这镖师生前模样——三日前此人被抬进医馆。
十指死死抠着胸口铁蒺藜,指甲缝里全是自己的血肉。
想是痒死的,毒入肺腑,疼痒满耐。
刀刃斜切入肌理,阻力竟比预想的小。
尸身皮下油脂层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十二条正经在筋膜间若隐若现。
陆济世突然用铜尺敲他腕骨:“看手太阴经!”
刀锋随声偏转。
挑开云门穴处的筋膜,果然有团蛛网状的紫斑——这是内力逆冲的痕迹。
“运功护心脉时毒入厥阴。”
师父的铜尺划过尸身左肋。
尺端雄黄粉在皮肤上灼出金线,“找找毒气凝在何处。”
吴仁安翻动尸身。
发现督脉命门穴处鼓起鸽卵大的硬块。
刀尖刺入的瞬间,冰晶般的碎屑喷溅而出。
在灯焰里燃起青紫火花。
他忽然记起《毒经》里“霜见火而魇”的记载——这是寒毒入髓的征兆。
“创口比蒺藜细两分三厘。”
陆济世枯指量过镖师胸口,“透骨钉入体时带着回旋劲。”
铜尺突然挑起段肠衣。
吴仁安险些呕出晨间喝的紫苏汤。
那截肠子内壁布满冰裂纹。
像是寒冬冻裂的陶器。
师父却将肠段浸入醋坛:“寒毒循手少阴经入心,本该在灵道穴受阻...”浸胀的肠衣在醋液中舒展,果然在神门穴位置现出针尖大的孔洞。
吴仁安用银针探入,勾出半片柳叶状的冰晶——与乌头罐里结的霜花一模一样。
“护心脉的姿势有蹊跷。”
陆济世突然扳首尸身右臂。
吴仁安这才注意到,死者拇指紧扣少商穴,食指却反常地扣着二间穴。
他试着比划这个手势,小臂忽有电流窜过,昨日被师父封住的曲池穴竟自行冲开。
师父的铜尺“啪”地打落他手臂:“找死么?
这是锁住手阳明经的逆封穴法。”
暮色透过气窗斜照进来时,尸身己被剖成《内景图》般的教学模具。
吴仁安盯着镖师大张的口腔——舌根处凝着冰渣,正是寒毒最后的栖所。
陆济世将半枚毒蒺藜扔进他掌心:“细看倒刺走向。”
铜灯移近时。
吴仁安瞳孔骤缩。
每根倒刺末端都带着鱼钩似的回弯,蒺藜内部中空处还残留着粉末。
这让他想起晒药场那些会自转的铜筛——暗器入体时竟会像药筛般旋出毒粉。
“戌时三刻前收拾干净。”
陆济世甩给他半坛赤芍酒,“用这个擦身,免得寒毒入骨。”
吴仁安浸湿麻布擦拭尸腔。
酒液触及心脉冰晶时腾起白雾。
雾气里忽然浮现出那日场景:镖师被抬进来时双目暴凸,喉头嗬嗬作响却说不出一字,右手始终保持着那个古怪的封穴手势。
当最后一块尸骨装入松木匣时,檐角铜铃响了七声。
吴仁安在盥洗盆前反复搓手,发现指甲缝里渗进的青灰色,竟与师父炮制乌头时戴的鹿皮手套同色。
陆济世立在《明堂图》前,枯指点着镖师尸体对应的足少阴经:“明日背《灵枢·经脉》,错一字,便去摸三遍这冰肠子。”
暮色漫进停尸房时,吴仁安终于注意到尸台下的青砖——无数深浅不一的刀痕组成残缺的经络图。
最新那道裂痕正穿过他今日剖开的足三里位置。
——暮色像碗放凉的药汤,将医馆后院浸在琥珀色的光晕里。
吴仁安觉得,更想前世拼多多买的棕色“水晶”似的。
细碎的夕阳从树叶的空隙处撒到脸上。
陆济世握着玄铁药杵捣碾石臼。
苍术碎末随杵起杵落扬起金尘,在残阳里织成张忽明忽暗的网。
吴仁安蹲在银杏树下挑拣忍冬藤。
叶片上凝结的秋露沾湿袖口,凉意渗进昨日切伤的手指。
敷了药后,伤口倒是不疼了。
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似是那根手指己经不属于自己了似的。
医馆的金疮药畅销,果然是有原因的。
“咳——”药杵砸进石臼的闷响突然变调。
吴天抬头时,正见师父脊背弓成虾米,枯掌撑着晒药台剧烈喘息,指节攥得青白。
那根雕着睚眦纹的玄铁杵斜插在青石板上,杵尾犹自震颤。
震得石板一抖。
惊得满地银杏叶打着旋儿往石缝里钻。
“师父!”
吴仁安疾步上前搀扶,掌心触到老人臂膀时悚然一惊——看似枯瘦的筋肉竟如老藤绞钢,皮下气血奔涌似江河决堤。
他不及细思,药杵突然“嗡”地低鸣,石臼旁新晒的杭菊被声波震得纷飞如雪。
陆济世拂开他手臂,枯指点向入石三寸的药杵:“捡起来。”
青石板在暮色里泛着湿润的光。
吴仁安握住杵柄的刹那,指尖传来针刺般的寒意,玄铁表面浮凸的睚眦纹路竟如活物般硌着掌纹。
起时他以为玄铁就是钢,可发现,钢是钢,玄铁是另一种东西。
没见过的。
他咬牙发力,药杵离石的瞬间。
他咬紧牙关,猛地发力。
药杵离石的瞬间,石板上蛛网状的裂痕令他呼吸骤停——那些放射状的纹路并非随意崩裂。
倒像是精心绘制的经络图,太渊、列缺、合谷诸穴的位置分毫不差。
“七年前立秋,陈景和在此地震断过三根柳木杵。”
陆济世袖中滑出艾绒团,就着石臼里未熄的药火点燃。
青烟掠过那些裂痕时,几片卡在石缝的银杏叶突然自燃。
焰色泛着诡异的绀青。
“他膀子硬了,飞远喽!”
吴仁安盯着自己留在石板上的脚印,昨日暴雨积在石缝的水渍正顺着裂痕蜿蜒,将残缺的经脉图补全。
似是血液般的,用来教学徒上好。
他忽觉足底涌泉穴发烫,仿佛有股地气顺着石纹往体内钻。
“医者守三魂七魄。”
陆济世突然按住他肩井穴,枯哑的嗓音混着艾烟灌入耳蜗,“你可愿多守条命门?”
晚风掠过晒药架。
七百二十束艾草沙沙作响。
是艾草,也不是那艾草…换十余遍了快。
吴仁安望着石板上渐渐隐去的裂痕。
那缝里的石灰和水颜色和青石板一致。
突然想起月前解剖的那具镖师尸体——那人膻中穴嵌着半枚毒蒺藜,至死还保持着运功护心脉的手印。
大景朝有武功的,官家的不知道,好勇斗狠的帮派医馆治了不少。
“当啷”一声。
玄铁杵坠入石臼,惊散满地斑驳的树影。
陆济世转身走向檐下药柜。
鼠灰首裰扫过之处,那些自燃的银杏灰烬聚成个残缺的太极图。
吴仁安蹲身轻触石纹。
他发现入夜后的青石竟比体温还暖,裂痕深处隐隐传来搏动般的震颤。
自己的师父也是个高明的,让他想起了张真人。
西墙药橱突然传来铜锁叩击声。
第三层装着乌头的锡罐自行移开半寸。
仁安抬头望见师父立在《黄帝明堂图》前,枯指正沿着任脉虚划,墙上的铜人穴位图在暮色里泛着血锈般的暗红。
暮色沉不进紫陶药罐,檐角铜铃响了第七声。
吴仁安盘坐在晒药台东侧。
指尖捻着半枯的忍冬藤,炮制失败的东西总有用武之地的。
二十七个药罐沿西墙嗡鸣,罐口溢出的药气在残照里凝成薄绡。
将师父灰白的发丝染作金红。
石板上未拭净的裂痕随暮色渐深,竟似活过来般在他余光里蜿蜒。
“当啷——”陆济世将铜药匙掷入松木匣,惊得三只蓝翅蝶从忍冬藤间腾起。
蝶翼搅碎的夕照里,老人枯指叩了叩石台:“断金裂石的,踏雪无痕的,要哪样?”
“学生愿学个师父教的…”陆济世的枯指在夕阳下划动。
“我若教个裂石断金的如何。”
“学…”吴仁安手中的药杵在钵里研磨。
苍术被细细碾碎。
“说说吧,到底是愿学个何样的。”
药杵碾碎的苍术末在风里打了个旋。
吴仁安望着其中几粒落在师父襟前。
那点金尘正停在膻中穴,让他想起月前验过的镖师尸身——那人胸前嵌着枚透骨钉,创口却比钉身细三厘。
“学生想学...”他扯断藤茎乳白的浆丝,“暴雨里不断,烈日下不焦的。”
陆济世枯眉微挑。
腕骨轻抖震落襟上药尘。
第七只铜铃恰在此刻止颤,满院药罐的嗡鸣跟着静了半息。
吴仁安忽觉耳后发热。
昨日被银针封过的风池穴突突跳动,像有株忍冬藤在颅骨里抽芽。
师父拾起他挑剩的藤条。
半面焦枯的茎皮簌簌剥落,露出内里青玉似的芯:“柔蔓何以承千斤雪?”
吴仁安蘸着忍冬浆在石台画圈。
浆液渗进裂痕,将残缺的经脉图补成个太极。
“弯时不折脊,腐处自生芽。”
话音未落。
陆济世手中藤条己点向他曲垣穴。
破风声起时,吴仁安正捏着片枯叶。
本能地屈腕翻掌,叶缘堪堪抵住藤尖。
枯叶应声碎裂,藤条却顺着掌缘滑开,在他袖口拉出水痕——晨间挑拣药材沾的露水。
师父自崩碎了藤蔓。
“铃急时,”陆济世忽然闭目,“可辨第几声最清?”
顺手一震,无形气浪席卷。
西墙药橱骤然震颤,七十二枚铜铃齐鸣。
吴仁安被声浪推得后仰,手肘撞翻装天南星的笸箩。
剧毒的块茎滚过石纹。
在将散的夕照里泛着蛇瞳似的幽光。
“第七声。”
他伸手虚指东檐,“风过时不争首,不抢尾。”
最后一线天光湮灭时,陆济世的袖角扫过石台。
吴仁安忽觉太渊穴刺痛。
师父的指尖己扣上脉门。
雄浑气劲如决堤江水灌入,震得他未愈的虎口再度迸血。
似是内力从太渊穴入,到列缺穴。
本能地屈指成钩,指甲在青砖刮出五道浅痕。
血珠顺着石纹爬向昨日药杵砸出的裂坑,将“手阳明经”的图案染成赭色:“学生...只守住了心跳。”
陆济世撤指点在他渗血的腕间。
吴仁安惊觉翻涌的内息化作春溪,潺潺流过崩裂的虎口。
檐下铜铃叮咚一声,惊起夜栖的寒鸦掠过药圃,翅尖扫落的露水正坠向那滩血绘的经络图。
“明日寅时三刻。”
师父撂下半截忍冬藤。
藤芯渗出清露凝在石台裂痕间,“带七两晒足的夜交藤来。”
吴仁安揉着发麻的腕骨抬头,见师父鼠灰的衣摆扫过西墙。
第三层药罐的锡盖无声移开半寸,月光漏进去的刹那,罐中乌头根泛起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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