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蛋是土炕孵化鸡仔的残次品,价钱便宜,很多人争着买。
我趴在卖毛蛋的大箩筐前看热闹,惊奇地发现一只裂缝的蛋里隐隐发出细微的唧唧声。
趁小贩不注意,我顺着裂缝抠开了蛋皮,哎呀,一只小鸡崽竟然从蛋壳内探出头来。
我央求小贩把那只背着蛋壳的小鸡送给我。
小贩慷慨地答应了。
我小心地捧着鸡崽跑回家。
娘说:“不足月的鸡仔,养不活。
扔了吧。”
我可不听。
看它冷得发抖,我揪了一团棉花,把它小心地包起来,放在枕头边,再用一块布盖好了,然后去上学。
下午放学回来,嘿,那小鸡崽己经脱掉了蛋壳,在唧唧叫呢。
我想它一定是饿了,就捏了一撮小米喂它,它不肯吃。
娘说:“鸡仔太小了,得吃软些的东西。”
我于是用地瓜瓤拌馒头渣,放在手心里喂它。
它吃得可开心了。
小鸡崽一点点长大。
每到吃饭时,它必定站在桌子上,又坚决不吃桌上的食物,我得把饭放在手心里,它才肯一点一点地啄食。
啄得我手心首痒痒。
我饭后写作业,它要蹲在我膝盖上。
我背课文,它就蹲在我膝盖上睡大觉。
我读得越响亮,它睡得越香。
我一停下,它立刻就醒,还抬起头瞪着两只小眼睛看我,好像在说:“又偷懒了,快读快读!”
于是,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坏蛋”。
我去上学,“坏蛋”跟在我身后,无论怎样也赶不回去。
我灵机一动,决定带它去学校。
坏蛋站在我的肩膀上、脑袋上,一路非常神气,不时招来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
到校门口,我连忙把它藏在袖筒内。
精明的老校长经常会拦住男同学进行突击搜查。
乡下小子总喜欢在书包里藏着小蛇、青蛙、癞蛤蟆之类,吓唬女孩子。
坏蛋藏在我的袖筒里混进了教室。
可它不能老待在袖中呀。
于是,我把它放进桌洞里。
老师正在讲课,它突然就跳到了桌面上,兴奋地“叽——叽”乱叫。
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幸亏数学老师蔡老头为人和气,他让我把小鸡装到书包里。
这样小鸡是安全了,可怜,回到家,我心爱的课本上被拉满了鸡屎。
我怀疑蔡老头是故意整我。
不过还好,如果是“母老虎”语文老师,那“坏蛋”一定会被没收,我还得到老校长那里去报到。
我决定不再带坏蛋上学啦。
我找来一些废木条,钉了一个小笼子。
上学之前就把坏蛋关禁闭。
为了弥补亏欠,放学路上,我总要抓几只蚱蜢回来犒赏它。
坏蛋很快长大了,出落成一只很漂亮的小母鸡。
她每一根羽毛几乎都是一半油黑,一半金黄,闪闪发亮。
爹说她是锦鸡。
她头上长着一撮白毛,长长的尾巴。
娘说这叫凤头鸡。
我敢说,她绝对是母鸡群中的第一美女。
坏蛋从不与娘饲养的那群鸡为伍。
它们在草堆里刨食的时候,她总是站在高高的草垛上,高傲地目视着远方……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我推开院门,一下子惊呆了。
院子里一地金色的鸡毛。
我的首觉就是坏蛋被杀了。
我简首要气疯了!
娘死命把我拉到厨房里,关上房门哀求地告诉我:为了能让大姐上大学,爹请来了大队支书。
“就不能杀别的鸡么?
为什么偏偏要杀我的坏蛋?”
我低吼着。
“支书到咱家,他一眼就看中小凤头了。
说他属龙,龙吃凤,大吉大利。”
“他算啥逑龙?
他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坏蛋!”
“儿呀,你就别闹了。
今天只要支书吃高兴了,他点点头,你大姐就能上大学了。
大姐多疼你,你不是不知道!
娘求你了!”
我把手从娘的掌握里挣脱出来,狠狠打开厨房门。
透过盈满的泪水,我模糊地看到那个死胖子得意洋洋地坐在我家堂屋中间,吞云吐雾抽着烟。
其实这家伙平时对待小孩蛮热情的。
放学路上遇到我们,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有时还会送我们水果糖吃。
可是现在,我恨不得冲上去一口把他吞了。
他笑眯眯地向我打招呼。
我理也不理,转身冲出院门,向村外狂奔而去……大姐没能上大学。
反修大队唯一的大学生指标,最终还是落在支书大儿子头上。
从此,我就和这个人面兽心、口是心非的死胖子结上了仇。
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毫不客气地用钉子、枣刺扎穿他的自行车内外胎,然后再拔走气门芯。
每次我躲在暗处,欣赏死胖子满头大汗地推着瘪了胎的自行车,上气不接下气地前行,我都感到分外解气。
后来,下放户回流,我们全家搬回了县城。
我也上了中学。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吃掉“坏蛋”的坏蛋。
再后来,听说他因为***被“***”了。
当时我不懂什么是***。
再后来,他就和我的“坏蛋”一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不过,“坏蛋”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