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传来晦涩干涸的声音,一个怪物提剑缓步走来。那是一柄亵渎神明的、找不到名字的剑,剑格上有着来自内部的红色流体,那并非血液,却如血液般缓慢流动,闪烁着刺眼的光穗。在一无所有的、漆黑且深邃的空间里,那柄剑是如此独特,好似磷光般虚幻。然而那柄剑又是木炭一般漆黑,除了鲜红色的剑锋以及偶尔闪烁的血光……
怪物在笑,一种无法揣测的笑容,似笑而非笑的表现出对阿伊克斯的怜悯。衪的表情是那样的平淡而普通,却又显得极不和谐,透露着怪异和扭曲。衪和衪手中的剑一样,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最深的黑暗中被看见。
这是不符合规则的,祂自身并不发光——祂是怪物,规则之外!
怪物缓慢靠近,黑暗中只有祂平缓的脚步声,在不停撕扯恐惧的弦。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却怎么也听不见心跳的声音,就好像是种错觉,是他的自我欺骗。
在一个无法被判断的,很远的或是很近的距离,怪物停了下来,抬起剑指向弗洛伊德·阿伊克斯,原本微笑的脸此时已经面无表情。似乎那才是祂原本该有的样子。
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打破不可能打破的规则……祂曾试图改变这位迷失的神明,不让他走向那无法挽回的歧途,然而他却视而不见,没有理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现在是第几次,那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愚昧且不知悔改的生物,这个曾经数次试图挽救却一意孤行的妄徒——
他将以生命偿还所有代价。
红色的星光骤然亮起,刹那间,星光碎裂,迸射出强烈、扭曲的光束。黑暗被抹去,瞬间便消逝殆尽;时间迅速枯萎,凋零;空间也开始分崩离析,逃散,消亡。
所有可见与不可见的一切,都在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中,无法阻挡的被碾碎、擦除,就如同画手擦去纸上多余的线条……
阿伊克斯从恶梦中惊醒,慌乱地观察四周,汗水浸湿了他灰色的头发,沿着脸颊一侧滑落在床单上,血红色的眼睛满是溢出的害怕与不安。这是他很少出现的状态,他从来就不会害怕和担忧,然而现在他却被迫屏息凝神,四下寻找那来自恶梦底部的怪物,企图打破这轮回的多重梦境。他必须将衪杀死于剑下,否则他将失去现在拥有的,以及他渴望拥有的全部,甚至是他可悲的生命。
风吹过敞开的窗户,叶片摇曳着,风铃也随之晃动,声音清脆悦耳,却吓走了简陋栏杆上栖息的麻雀。窗外阳光明亮刺眼,闷热的空气像是下午一两点的样子,充斥着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平静与安宁。
这是假的吗?他在心里无数次寻问自己,得到的只有模糊不清地低语,其中还夹杂了怪物可怕地喘息。这绝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没有人会渴望这样一个充满恶意的结果,可他又能奢求什么,很多时候就连回应都没有。
过了半晌,阿伊克斯才慢慢放松下来,深吸口气倒在床上,注视着遍布蛛网的屋顶。不知道为什么,也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经历这些奇怪又可怕的梦境。无限趋近现实的梦总是令他感到伤痛,甚至在某些时候,这些伤痛竟越过了梦境与现实的隔阂,直接作用于现实。
那是恐怖又无法抵抗的,是以命令的形式强加于你的,扭曲爬行的痛苦。那感觉就如同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撕裂,五脏六腑被烈火灼烧得拧成一团,连哀嚎的声音都不会存在,因为那不被允许。
没有人会去喜欢这种东西,没有人愿意背负这样可怕的事情,更悲催的是他找不到任何办法来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就连王冠也对此无能为力。这肯定与那个怪物有关,祂不仅超出了所有规则的框架,还超出了王冠能力的范畴。他始终无法理解,那个怪物究竟想做些什么,祂似乎只会说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
阿伊克斯躺在床上,新换的床单散发出清香。在床单角落的位置绣着一个金色的铃铛,那是铃兰所特有的标志,生活在Skot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标志。相比于名字,他们更喜欢将标记画在书信上,以告诉其他人这是谁写给谁的信。
龙云陌的标志是一根羽毛,如云彩般洁白的羽毛是他化为龙形时最大的特点。阿伊克斯则是王冠,他并不记得当初为什么选王冠做为自己的标志,可能是当时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随便糊弄的结果。
他学着龙云陌的样子将床单卷起,脸部朝下埋在枕头里。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他,即使知道自己现在无法入睡,也不愿意从床上离开,痴妄地缩在被窝里自我陶醉。这样惬意的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于难得,十几年的岁月里也不过才一次两次。自从怪物到来,恶梦也随之开始侵蚀他、折磨他,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睡过觉了。惨白的月亮,漆黑寂静的森林,或是下着大雨,雷电交加的夜晚,他早已感到厌烦,绝大多数时候只昏厥才能好受一些。
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他偷看了龙云陌藏在枕头下的纸条,上面无怪乎都印有金色铃铛,写的却是一些简单的问候、道谢或者日常的书信闲聊,大多都没有收藏的必要。在房间的角落堆放着几个木箱,里面存放着龙云陌的衣物、书籍和一些收藏品。虽说是龙云陌的收藏品,但那几乎都是他母亲留下来的,很少有他自己的东西,除了那些生日礼物。在箱子后面,被冰块封装起来的长剑显露一角,弥漫起丝丝白雾。陈旧的小方桌摆在窗前,正对着床尾,桌子两侧放置有同样老旧的椅子,桌上雕花烛台单看着就比老古董的桌子要新不少。
房间很狭小也很简陋,却让他感到无比亲切,尽管他并不知道什么是亲切,只是书籍上说那是亲切,所以那便是亲切!但无论如何,也无怪乎何为“亲切”,那都是恶梦所无法比拟的,是他区分梦境和现实的关键,也是他每次都能醒来的条件。他沉浸在阳光般的自以为是“亲切”的“亲切”中,感觉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和其他别的生物没什么不同,不用担心所拥有的都是浮云,会在某个违背规则的举动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长久的、无法忍受的懊恼与自我憎恨。
那好像是叫“懊恼”与“自我憎恨”吧?他记不得了,反正就是做错了决定,然后对自己进行的各种不喜欢。可“喜欢”又是什么?他不知道。
他继续躺在床上翻滚,细嗅着床单散发出来的香气,那像是春天的百合,又像是秋天的野玫瑰;像沾着露水的丁香,也像漫山遍野的雏菊。金色的铃铛将他吸引,让他产生一连串不切实际的憧憬与幻想。他想搂住那只粉色的狐狸,带她去世界的极端,观赏变化莫测的美丽极光;带她去海洋的深处,寻找神秘的失落遗址;在清风吹过的山谷相互寻觅,在雪花飘飞的林间欢歌共舞;他们会陪伴彼此,在书房里沉迷童话,在卧室中挑灯共赏;他们相互依偎,彼此深入,感受对方的温暖……
相继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从那偏离的幻想中走出。他很诧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以及那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像是被魔鬼附身后做出了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不可思议的是,他却希望一直这样,甚至是……渴望这样。
那种怪异的感觉让阿伊克斯难以理解,无法确定那是书中描述的哪种情绪。他搀扶着桌子,摇了摇脑袋从床上爬起,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人换过了,换成一件印着“无可救药”的病人专用衣服,蓝白相间的短裤正好与衣服组成一套。然而他对此并不在意,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随便撩了双拖鞋就准备出门。
但在出门之前,他有了个很平常的想法,或者说某个突然闪过的念头。他简单地瞥了眼床头边的小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坏掉的闹钟和一顶精致无比的王冠,以及一些其它的东西。闹钟是那种很普通很常见的,有两个大大的金属耳朵,两个耳朵的中间有一把小小的锤子。闹钟的时针和分针都指向六这个数字,而且肉眼可见的上面落满了灰尘,估计已经坏了很久。
至于那顶放置闹钟边上的王冠,那就是奇迹,完全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大致可以这样描述那顶王冠——王冠整体是用水晶打磨而成的,表面光滑以至于看起来像是微微泛着白光。透过水晶的外表可以看到水晶里面飘着……颜色……那些颜色千变万化,在水晶里自由流动——那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与此同时,王冠上镶嵌有一块菱形的宝石,琥珀色的宝石里面是一整片运动中的星空,和一些曲折、奇怪的光线。随着观察位置的变化,琥珀中的星空会相应的发生变化,甚至随着王冠位置的变换,星空也会跟着变换。
它简单的摆放在桌子上,除了拥有与环境不合的华丽之外,并不会让人感到异样、恐惧、或是精神失常,就像在看一块石头,一株盆栽。
可就这样一顶看似只有外表的“普通”王冠,却能在某一瞬间,短暂的剥离了阿伊克斯与整个世界的联系,以绝对的、无法反抗的力量碾碎了他的意识。
他迅速将视线移开,可即使这样胸口还是莫名作痛,像是被利爪刺穿,硬生生地撕裂那般。此刻他才意识到这样做的愚蠢和可笑,想要自嘲却也已经做不到了。疼痛逼迫他跌跌撞撞地逃出房间,沿着盘旋的楼梯跑向地面,仓促中踩到了缠绕在楼梯上的藤蔓,翻滚着摔了下去。他狼狈地蜷缩在地上,双手捂住刺痛的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会从身体里冒出,在野蛮生长之后,最终将自己吞没。
无法忍受的痛苦使他的身体陷入瘫软,眼中清晰得世界开始变的扭曲。他看到无数可怕的线虫从草地、树干中探出,永不停止地蠕动,发出沙哑地呲呲声。它们很快就蔓延覆盖了整个世界,甚至连太阳都爬满了它们血红的影子。这是如此的恶心,令人不寒而栗,然而他并不会害怕,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现在他必须找到龙云陌,只有在龙云陌旁边疼痛才会消失,假象也才不会成为现实。庆幸的是龙云陌不会离他太远——他一直不会离他很远——他只需要爬起来,往前走,在那树木的后面,湖水的旁边……
撕心裂肺的痛苦让时间变得很漫长,短短的十几分钟像是过了数个世纪。阿伊克斯瘫倒在地上急促地喘气,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身体,也感受不到湖面的反光,只有阵阵含糊的声音还在提醒他,有风吹过。当然,那完全有可能是虫子蠕动所发出的声音。
他很喜欢风,那能给他一种莫名的轻松感。他也很讨厌风,因为那种感觉太短暂了,有时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没有了,什么也不剩下。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不知道什么是轻松,也不知道什么是讨厌,他只知道书上有过这句话,于是就记下来了,将这一切当作自己的感受,然后装出一副很享受样子。
继续沿着湖岸行走,清澈的湖水闪动波光,像是散落湖面的碎银。树影摇曳着,幼嫩的青草散发阵阵清香,让人感觉自在惬意。但这些都与阿伊克斯无关,他的视线眼睛早已被假象所吞没,只剩下爬满线虫的树木,污浊的天空,被啃食的太阳。
阳光中他的身影像是黑色的烂木,参杂着沼泽底部腐臭的淤泥,摇晃中倒了下,随后又挣扎地爬起来,继续向前移动。
在他决定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他就需要为这个选择付出代价,而不过只是代价之前的一种警告。
深渊如此恐怖,他始终难以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