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温书,月白襕衫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像庙里描金的菩萨像。
他握笔的姿势总是那么矜贵,连袖口沾了墨渍都要蹙眉半日。
"辛禧,县衙又要加征三成粮税。
"他咳嗽着用帕子掩住唇,青缎面的《论语》在膝头摊开,"若你能去京城......"我攥紧磨得发亮的铁犁柄,黄土地在脚下裂出笔直的沟壑。
邻村王婶总说我该去庙里当力士,毕竟能单手举起石磨盘的姑娘,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个。
可崔璨说过,等我及笄就请媒婆来说亲,他读书人爱干净,我得把掌心的茧子藏进袖子里。
灶膛里的火苗突然窜高,惊飞了梁上栖着的麻雀。
我慌忙用火钳拨弄柴堆,火星子溅到手背上也顾不上疼——崔璨最厌烦焦糊味,上回粥煮老了,他三天没同我说话。
"明日便启程吧。
"窗纸上的人影突然站起身,惊得我打翻了陶碗。
滚烫的粟米粥泼在脚面上,我却只顾盯着门缝里塞进来的靛蓝荷包。
十二枚铜钱硌着掌心,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炊饼从袋口露出来,边缘还沾着墨香。
"京城尚书府在招工,你力气大定能选上。
"崔璨的指尖在门框上叩了叩,月光漏进来照见他腕间淡青的血管,"等攒够银子,我便上京赶考。
"我捏着荷包的手有些发抖。
去年冬至他风寒高烧,我连夜冒雪去镇上抓药,回来时十个脚趾冻得紫红。
那时他攥着我的手说:"辛禧,待我中举,定用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可现在他掌心躺着的,是张皱巴巴的招工告示,边角还染着咳出的血丝。
晨雾未散时,老槐树下已挤满应招的姑娘。
胭脂香混着早开的梨花味,熏得我连打三个喷嚏。
穿绸缎的丫鬟们拿帕子掩着口鼻退开三步,我却盯着告示上"月钱一两"四个字挪不开眼——那够买三斗精米,够崔璨抓五服治咳疾的药。
"就她了。
"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戳中我肩头。
老管家眯着昏花的老眼,目光扫过我磨破的袖口:"烧火丫头,明日上工。
"他身后两个小厮嗤笑出声,我这才发现满院姑娘里,独我黑瘦得像块焦炭,粗布衣上还沾着犁地时的泥点子。
尚书府的朱漆大门吞人时,我回头望了望来路。
崔璨说会在村口老榆树下送我,可此刻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榆钱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风卷起告示残片,露出背面斑驳的血渍,像极了那年父亲战死边关时,驿马捎回的染血家书。
东厢诡事庑廊下的青砖沁着凉意,我在第三十六块砖缝里发现半片染血的指甲。
这是本月第七个被拖出去的婢女,素白绸裤上渗着暗红,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抬尸的壮汉靴底沾着淡青色药渣,与崔璨调理心疾的方子味道极似。
"黑子姐姐快低头!"扫地的小丫鬟猛地扯我蹲下。
草席卷缝隙间垂落一绺鸦青长发,发梢系着昨儿我替她编的红头绳。
春杏笑起来有对酒窝,前日还偷塞给我半块桂花糕,说等月钱发了要买盒茉莉香粉。
"又是爬床未成?"我攥着扫帚的手心沁出汗。
小丫鬟凑近我耳畔,呼出的气都是抖的:"听说何大人活剥人皮前爱灌哑药,你瞧春杏姐姐的指甲......"月光恰好照过草席缝隙,十根手指光秃秃的,血肉模糊的甲床里嵌着碎瓷片。
更漏滴到亥时三刻时,我缩在庑廊拐角数蚂蚁。
何尚书归府的阵仗总是极大,八盏琉璃宫灯开路,玄色蟒袍掠过石阶时带起的风,能惊飞满树栖鸟。
抬轿的小厮靴底沾着城外红泥,这深更半夜的,不知又是从哪处乱葬岗回来。
"这月的第十三个。
"低沉的嗓音混着酒气突然炸在耳畔。
我惊得撞翻铜盆,冷水泼湿了何煦的鹿皮靴。
抬头瞬间,宫灯照见他眼尾一抹薄红,像是醉了,可扣住我咽喉的手指稳得像铁钳。
"知道她们为什么死吗?"他指尖抚过我起皮的唇角,激得我浑身战栗,"因为太丑。
"我被甩在青砖上时,后腰撞到什么硬物。
摸出来竟是半块玉佩,羊脂玉上刻着并蒂莲,缠枝纹里藏着个极小的"璨"字——与崔璨给我的定亲信物,分明是一对。
第二章:玉碎惊夜惊蛰的雷劈开墨色天幕时,我正蜷在东厢耳房的草席上。
春杏留下的红头绳缠在腕间,像道渗血的咒。
荷池方向突然传来重物落水声,混着刀剑相撞的铮鸣刺破雨幕。
月光撕开云层时,玄色蟒袍正掠过水面。
何煦手中的玉簪深深没入黑衣人后心,簪头缠枝莲纹在血泊中泛着妖异的光——那纹样与崔璨给我的玉佩如出一辙。
血珠顺着金线蟒的竖瞳滚落,他转身时剑尖挑起我下巴的力道,恰如那日抵在我喉间的羊脂玉般寒凉。
"看够了?"夜风裹着血腥味钻进鼻腔,我瞥见池面倒影里自己惨白的脸。
黑衣人腰间的狼头令牌泛着幽光,北狄死士的图腾在涟漪中扭曲成恶鬼模样。
五步外的假山后,半截染血的衣袖卡在石缝里,看布料正是春杏被拖走时穿的藕荷色衫子。
老柳枝突然簌簌作响,十二道黑影自檐角翻下。
何煦揽住我后腰的瞬间,温热的血渗进粗布衫,龙涎香混着苦参味扑面而来。
这味道我在崔璨药罐前闻过千百回,此刻却掺着铁锈般的腥甜。
"抱紧。
"他带着我在纱幔碎片间腾挪,剑锋削落的绸缎像极了春杏被拖走时撕碎的裙裾。
我摸到他后背绷带下凹凸的旧伤,三棱箭镞留下的疤痕刺得掌心发痒——那形状与父亲战死那年军报上画的伤口分毫不差。
暗卫破窗而入的刹那,淬毒的袖箭擦着我耳畔飞过。
箭尾刻着的莲花纹在月光下一闪,与我白日里在崔璨腕间瞥见的旧疤渐渐重合。
何煦反手掷出的玉簪钉入刺客咽喉时,我分明看到簪尾刻着"璨"字的一角。
"处理干净。
"何煦将染血的剑抛给暗卫,月光下他的脸色比春杏还要惨白三分。
我蹲身去扶,掌心触到一片粘稠——玄色官服浸透的血泛着诡异的青紫,在砖石上蜿蜒成北狄文字的模样。
地牢方向突然传来凄厉惨叫。
我缩在庑廊阴影里,看着暗卫拖出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那人右手缺了三指,残存的拇指上套着翡翠扳指,正是三日前来府上送年礼的盐商。
原来那日他盯着东厢房的眼神,不是垂涎富贵,而是在丈量刺杀路线。
"怕了?"何煦不知何时倚在朱漆柱旁,蟒袍上的金线被血污成暗褐色。
他指尖捏着块碎玉,正是春杏那日塞给我的饴糖纸里包着的信物。
玉上"璨"字沾着血沫,像朵将败的莲。
我张了张嘴,喉间却像塞了团棉花。
荷池方向飘来焦糊味,暗卫正在焚烧尸首,火光照亮半张没烧尽的面皮——那分明是常给崔璨送书的货郎,左眼下的黑痣还在冒着青烟。
更漏指向子时三刻时,我被推进书房。
何煦的蟒袍堆在黄花梨案几上,露出腰间狰狞的新伤。
腐肉泛着青黑,与父亲临终前溃烂的箭伤一模一样。
我握着银刀的手不住发抖,突然想起军报上的小字:镇北王中的是淬毒的三棱箭,毒名"长相思"。
"再抖就剁了喂狗。
"他闭目靠在软枕上,声音却虚浮得像是飘在云端。
刀尖剜入腐肉的瞬间,暗卫的剑鞘重重压在我肩头。
血珠溅上《山河舆图》时,我瞧见漠北某处标着朱砂圈,旁边小楷写着"桐花村"三字。
窗外传来夜枭啼叫,三长两短。
何煦突然攥住我腕子,将染血的玉佩拍在案上:"认得这个?"羊脂玉上的裂痕像道闪电,正好劈开"璨"字最后一笔。
我颈间的红绳蓦地绷紧,贴身的半块玉佩烫得像块火炭。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时,暗卫捧来个乌木匣。
掀开的刹那,我瞧见春杏的脸泡在琥珀色的液体里,唇角还凝着那日偷吃桂花糕沾的糖霜。
她发间别着的银簪刻着莲花纹,簪尾分明是半截袖箭的形状。
"你的崔大哥,"何煦突然轻笑出声,指尖划过我颈间玉佩,"三日前用三百两黄金,在暗市买了十二个死士。
"他甩出的密信上盖着刑部朱印,崔璨的私章印泥还未干透。
五更梆子响时,我在马厩草料堆里翻出带血的夜行衣。
袖袋里掉出半块硬糖,糖纸折成的莲花上,崔璨的字迹清晰可辨:"子时焚香为号。
"我望着东厢房将熄的灯火,突然想起那日他教我写字时说的话:"辛禧,等这'璨'字写满千遍,我便娶你。
"第三章:糖霜刃药炉蒸腾的雾气模糊了窗棂,我盯着沸腾的汤药,突然想起何煦腰间翻卷的腐肉。
那夜替他剜毒时,暗卫的剑鞘始终压在我颈间,像道冰凉的催命符。
此刻瓦罐里翻滚的何首乌混着雪莲,却隐隐泛着梨膏糖的甜香。
"黑子姑娘。
"孙侍卫的银针搅动药汤,针尖霎时泛起乌青。
他腰间佩刀出鞘三寸,刀面映出我骤然收缩的瞳孔:"这雪莲是北狄贡品,昨日才送入府中。
"我攥着药勺的手骨节发白。
晨起时灶台落着只信鸽,脚环上刻着莲花纹,竹筒里的字条墨迹未干:"糖霜入药,可解百毒。
"字迹与崔璨教我写的"辛"字,转折处都爱带个勾。
"大人吩咐,往后煎药需奴婢亲尝。
"我舀起半勺汤药,热气熏得眼眶发酸。
崔璨说等攒够二十两银子就托人捎来婚书,可昨日在后巷见到的牛车上,分明载着成箱的鎏金器皿——那纹样与北狄使臣马车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药汁触及唇畔的刹那,玄色广袖突然扫翻瓦罐。
何煦苍白的脸隐在蟒纹暗影里,指尖捏着块未化的梨膏糖:"北狄人倒是舍得,用千年雪莲配断肠草。
"糖块在青砖上碎成八卦阵,金丝扭曲成我曾在密信里见过的符号。
暗卫的剑尖抵住我后心时,我瞧见糖渣里裹着片金箔,边缘刻着"璨"字半边——与那日荷池沉尸怀中的密令残片严丝合扣。
"七万镇北军的亡魂看着呢。
"何煦突然剧烈咳嗽,暗红的血溅在我粗布裙摆,晕染成北疆地图的形状,"你可知当年他们咽气前,都在喊着什么?"地牢方向传来铁链拖曳声,我被迫跪在刑架前时,终于看清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竟是常给崔璨捎书的货郎。
他右手三指被齐根斩断,残存的拇指套着翡翠扳指,与盐商那日献上的年礼成对。
"他说王妃娘娘的簪子真好看。
"何煦的剑尖挑起刑架下的玉簪碎片,缠枝莲纹里渗出黑血,"就像你现在戴的这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