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的谷雨带着铁锈味。许青崖跪在仁济堂后院煎药时,嗅到风里裹着股异香。
这香气混着血竭的腥、麝香的烈,还有丝腐肉在梅雨季闷出的酸,
像条冰冷的蛇贴着青石板游来,钻进他挽起的袖口。药吊子里的四物汤正咕嘟冒泡,
当归与熟地的苦味本该盖过一切。可那缕异香固执地攀上鼻梁,
许青崖抬头望向二楼雕花窗——师傅房内的烛火将熄未熄,在窗纸上投出个佝偻剪影。
剪影忽然扭曲成怪诞的角度。许青崖的指尖颤了颤。他看见师傅的影子在膨大,
肩胛骨的位置隆起两个肉瘤,随着呼吸节奏缓缓搏动。窗纸破洞透出的光斑里,
有些细小的黑点簌簌落下,像是被烛火燎焦的飞蛾。三更梆子敲响时,
异香浓得几乎凝成实体。许青崖攥着捣药杵靠近木梯,榆木台阶在他的布鞋下发出***。
二楼回廊的铜铃无风自动,他记得这些铃铛是师傅特制的,内壁刻着《千金方》残篇,
说是能镇邪祟。"师傅?"他叩响包铜门板。门缝里渗出的湿气带着体温,黏在他手背上。
回应他的是阵撕扯棉帛的声响。许青崖将眼睛贴上破洞。月光斜斜切进屋内,
照见师傅枯枝般的手正从腹部掏出团蠕动的黑物。那东西表面布满凸起的纹路,
细看竟是无数缩小的人体经络图,每条脉络里都流淌着萤绿的浆液。
"喀嚓——"黑物突然裂开道口子,钻出只长着人脸的蜈蚣。蜈蚣额头上赫然是师傅的眉眼,
口器开合间吐出《伤寒论》的句子:"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
为温病..."许青崖倒退半步,后腰撞上药柜。最上层的紫檀匣子应声而落,
砸出满室苦香。匣中滚出本账册,泛黄的桑皮纸上溅着褐斑——是干涸的血。
账页在穿堂风中自动翻开,
契十亩 予鹤顶红五钱六年腊月廿三 收陈氏当铺股契...许青崖的冷汗浸透中衣。
这些日期与师傅的"外出问诊"完全吻合,而化骨散正是导致上月漕工浑身溃烂暴毙的元凶。
账册末页夹着片焦黑的杏叶,叶脉里嵌着金粉写的生辰——正是他拜师那日的八字。
五日后师傅暴毙,十指指甲缝里嵌满焦黑的杏叶碎屑。停灵那夜,
许青崖在暗格里发现个琉璃瓶。瓶中福尔马林泡着十二枚人牙,
每颗牙冠都刻着蝇头小楷:景泰三年柳三娘、万历八年周鹤年...最末那颗还带着血丝,
牙根处深深镌着师傅的名讳。子时梆子响过七声,许青崖的离魂症第一次发作。
他的三魂七魄像浸饱了水的棉线,轻飘飘从躯壳里抽离。游魂穿过仁济堂的鎏金匾额时,
瞥见匾后藏着张黄符,朱砂画的竟是倒悬的《备急千金要方》扉页。魂魄飘过染坊青砖墙,
""井水突然冒泡...捞上来个锡匣子..."许青崖的魂灵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西飘去。
城郊废宅的朱漆大门上,"杏林春深"的匾额裂痕里渗出琥珀色松脂,
在月光下凝成个"當"字。门内忽有琴声响起。十二盏白灯笼在回廊次第点亮,
每盏都绘着不同时辰的星象。许青崖的游魂穿过月洞门,见庭院中央的焦尾琴正在自鸣。
琴身裂纹中不断渗出黏液,所过之处青砖缝隙里钻出半透明菌丝,菌伞上布满人眼状纹路。
"公子通晓岐黄,可解得这离魂之症?"绿衣女子赤足踏过菌丝丛,足踝银铃震碎菌伞,
溅出的汁液在空中凝成梵文"吽"字。她腕间血玉镯撞出清越声响,
许青崖却注意到她脖颈处的细缝——伤口边缘结着松香凝成的痂,
像是被人用冰蚕丝生生勒断过头颅。焦尾琴忽地发出裂帛之音,琴箱轰然洞开。
猩红衬布里嵌着面青铜镜,映出许青崖躺在柏木棺中的模样:喉头插着三寸银针,
针尾缀的黄符写着"崇祯七年四月初八子时三刻"——正是此刻的时辰。"每救一人,
取半钱心头血为诊金。"女子将血玉镯套上他腕间,
镯身内侧《千金方》的刻痕突然游动起来,"许大夫,这买卖可还公道?"玉镯收紧的刹那,
许青崖听见师傅临终的咳嗽声。那声音混着琉璃瓶中十二枚人牙的碰撞声,
在废宅梁柱间久久回荡。血玉镯扣上腕骨的瞬间,许青崖听见崇祯二年的雨声。
那是他拜入师门的第一个寒食节。仁济堂后院的古杏树被雷劈成焦炭,
树心里嵌着块人形琥珀。十二盏白灯笼悬在停尸房檐下,
照见三十二具疫病亡者——每具尸身的百会穴都插着银针,针尾系着写满药方的黄符。
"青崖,接住松香炉。"记忆里的师傅还是清癯模样,将鎏金小炉按在他掌心。
炉中青烟凝成"仁心"二字,却在飘向尸群时突然扭曲成"债"字。
现实中的焦尾琴发出裂帛之音,许青崖猛然惊醒。晨光穿透废宅破窗,
照见腕间玉镯里浮动的暗红液体——竟比昨夜涨了半指宽。菌丝从琴身裂纹爬到他脚边,
开出的花苞里裹着米粒大的药杵。"许大夫,染坊出事了!
"药童的呼喊混着硫磺味刺入耳膜。许青崖冲回仁济堂时,
三十余个溃烂的躯体正躺在门板上抽搐。他们的伤口像被泼了热油,
皮肉翻卷处钻出乳白蛆虫,虫体透明得能看见内脏在蠕动。血玉镯突然发烫。
许青崖的银针刚触及井水,针尖便乌如墨染。"化骨散..."他捻起井沿的蓝紫色粉末,
这正是师傅密室铁匣里锁着的西域奇毒。药柜暗格弹开时,霉味裹着血腥扑面而来。
田契十亩 予鹤顶红五钱腊月廿三 收陈氏当铺股契 予断肠草..."你师傅死前,
求我给他个痛快。"绿腰的声音混在捣药声里传来。许青崖猛然回头,
见她正在铜臼里研磨人指骨,骨粉飘出《本草纲目》的字句,"他说养了个菩萨心肠的徒弟,
定会烧了这吃人的仁济堂。"染坊主突然滚落门板,
溃烂的手抓住许青崖衣摆:"救...救我娘子..."他咽喉已融成血洞,
却从怀里掏出个锡匣,"井里...王员外要的染方..."血玉镯在此刻发出蜂鸣。
许青崖眼前浮现幻象:自己端坐高堂,求医者跪成长龙,他们的心口延伸出金线,
另一头全系在焦尾琴上。绿腰的指甲划过他掌心,
留下道渗血的沟壑:"现在你才是仁济堂的主人。"子夜,许青崖在染坊枯井里打捞起锡匣。
匣中羊皮卷记载着失传的"天孙锦"染技,
边角却用童男血写着批注:"此方需取未满七岁者指血为引"。月光突然被遮住,
井口垂下无数菌丝,菌伞张开露出师傅的脸:"青崖,医者要学会称量人心。
"血玉镯里的液体开始沸腾。许青崖回到仁济堂时,
发现后厨灶台上煨着陶罐——这是他清晨为染坊主煎的四逆汤。
可此刻罐中翻滚的哪是什么药材,分明是数十颗跳动的婴孩心脏。
绿腰倚在门边吹熄烛火:"这些心肝,可都是你亲手抓的药引。"五更梆子响过三声,
许青崖在账本末页按下血指印。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纸时,血玉镯中的液体已浓如蜜蜡,
映出他眼底盘旋的暗纹——正是焦尾琴木的年轮。寒露的霜凝结在仁济堂檐角,
将"悬壶济世"的匾额冻成惨白。许青崖推开诊室雕花门时,
铜铃震落几粒冰碴——那铃铛内壁的《千金方》刻文竟渗出琥珀色黏液,
在青砖上蚀出经络般的纹路。青铜秤就立在药柜阴影里。秤星是用尸油淬炼的翡翠,
暗绿幽光里浮着米粒大的人脸。许青崖的指尖刚触到秤盘,盘底突然翻出圈细齿,
咬住他指腹吮出血珠。血滴落进星槽的刹那,秤杆上的《难经》刻文竟扭动如活蛇。
"三两二钱肝郁,五钱肺燥。"绿腰从梁上倒垂而下,发丝缠着染坊主溃烂的右手,
"许大夫,该收诊金了。"染坊主的皮肉触到青铜秤盘时,发出油脂炙烤的滋滋声。
溃烂处钻出灰蛾,翅粉洒落处,秤杆浮现"鹤顶红三钱"的字样。
许青崖的银针刚刺入膻中穴,针尾突然钻出条透明蛊虫,
虫身映出王员外宅邸的琉璃瓦——瓦缝间正渗出蓝紫色的化骨散粉末。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