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夜,大雪覆盖了天地,虞涟开窗望去,满眼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走到门前,虞涟把围巾向上扯了扯,围住半张脸。
尽管如此,一开门冷风还是毫不留情地首首扑过来,冻得虞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冬日连阳光都显得吝啬,柔柔的,似有若无。
路上零星几个环卫工人戴着厚厚的手套,躬身清扫着路面。
凌冽的寒风再一次吹过,树上的积雪稀稀落落地塌下一块又一块。
虞涟加快脚步,估摸着点儿来到一家早餐店,推门而进的瞬间,暖意绕了她全身。
她刚刚搬来项城这里不久,工作说忙到天昏地暗也不为过,就凭着吃饭的机会来逛逛周边了。
这家“久久早餐店”是她这几天评估下来的最好吃的一家。
早餐店开着暖色调的光,衬得店里舒适又整洁,虞涟找了个空位子坐下。
“老板娘,你们这儿这么忙怎么不请个人来帮忙啊?”
旁边一个大汉自来熟地说着,说的话透出一种与它外表截然不同的味道,”这么多人还。”
刘姨正端着豆浆油条朝虞涟走过去,听到这句话笑着解释:“有个孩子帮忙的,前几天家里有事回家去了,差不多这几天就回来了。”
大汉闻言点了下头,看了一眼窗外,又与老板娘谈了起来:“这天可真不好走。”
豆浆油条被端放在桌子上,冒着热腾腾的热气,虞涟道了声谢。
紧接着就听到老板娘惊呼了一声,她抬眼顺着老板娘的视线朝门口的方向看去,门口站着一个人。
整个人包裹的严严实实,透出与暖色调的早餐店迥然不同的冷意。
臃肿的冬衣盖不住他的个高腿长,戴着口罩,只露出锋利的眉眼,看上去有点凶,虞涟这样想到。
当然,随意评价别人外貌是不对的。
刘姨快步走到青年身边,边拍打着青年身上的的融成水的落雪,边大声埋怨着:“路上这么难走,就不知道晚几天路好走了再回来吗。”
声音虽然大,但是在场的人都可以听出刘姨话中的关切。
虞涟依稀可以看见青年垂下的眉和蠕动的口罩,虽然听不清青年说的是什么,但是好像不是那么凶?
一边的大汉看见这幕,乐呵呵地问:“这是您儿子啊?”
刘姨笑了笑,语调小了下来:“就是刚刚给您说的那位帮忙的孩子。”
大汉也笑了笑,显然没有看见对员工这么好的,善意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青年,夸道:“瞧这大高个子!”虞涟看见刘姨轻轻示意青年,青年朝着大汉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随着刘姨跨步进了内间。
之后虞涟没再留心,专心吃起了早饭。
结账的时候,虞涟走到结账处付钱,青年在另一边忙着,虞涟唤了一声,青年依旧在那边收拾着似乎没有听见。
虞涟考虑着声音变大一些,只不过开口的一瞬间青年回身,要出口的话被堵在口中。
视线接触,虞涟隐约看见青年瞳孔里的震惊,不等虞涟反应过来,手机里***响了。
虞涟示意青年结账,低头拿起手机接通电话,电话来人是虞涟的一个客户。
她听电话的途中余光瞥到青年,见他摸了一下口罩,像是在确认是否还在。
不自觉的,虞涟眉峰略微蹙起。
客户催得急,虞涟来不及解决心中困惑,转身出了早餐店。
朦朦胧胧的,她想起了许璟。
接下来的几天虞涟雷打不动地按点来早餐店吃饭,但是那位青年却没有出现。
一天,虞涟实在忍不住开口问老板娘:“刘姨,那天见着的员工怎么这几天没有看见?”
刘姨放下盘子,笑着开口:“你说小辰啊,小辰跟着老王去进货去了。”
虞涟听岔了,心下以为姓陈。
加上工作忙了起来,连着一周都没有去早餐店,在办公室吃面包凑活凑活。
这天夜里虞涟正批着文件,忽然,灯光不停地闪动,视线在明与暗间流转,闪晕了眼。
她抬手关掉忽明忽暗的灯,一手随意地搭在桌上,一手的拇指食指按在太阳穴上,敛眉轻轻地绕着圈儿揉。
偌大的办公室,形成了明暗两界。
虞涟置身在黑暗中,侧过脸看向窗外,窗外琳琳白雪又跌落高楼大厦间。
虞涟目光看着雪,又好像飘去了别处,轻声喃喃道:“又下雪啊,许……”尾音浸在雪里,依稀听得见一个许字。
天没有好几天,路上的积雪刚刚化得差不多,雪像个怕被辜负的痴汉又巴巴地下来了。
这次的雪来势汹涌,电视上气象台正播报各地雪势,颇有些愈下愈大的趋势。
虞涟今早窝在床上向公司各位员工颁布了喜讯——今天雪下得有点大,休息一天。
随后不顾各位员工的“泼天爱意”一键锁屏,把手机扔在一边,被子拉到盖住整张脸,昏昏然又睡着了。
等到虞涟睡醒己经八点了,她洗漱完想去早餐店吃早饭,猛然想起刘姨告诉她早餐店现在可以点外卖了。
于是乎,虞涟盘腿坐在羊毛毯上尝试了早餐店的新出的外卖功能,点了一份粥几个鸡蛋还有蟹黄包。
多的留着几个中午晚上吃,虞涟习以为常地想着。
她对自己的饮食不上心到可以连续一个月只吃米饭加白开水,今天还算是好的了。
外卖来的时候虞涟正处理工作,听到敲门声,提高音量:“放门口就可以。”
“咚咚……咚咚”门外的敲门声仍在继续,虞涟不得己停下了正在敲击键盘的动作,起身趿拉着拖鞋,朝门的方向走去。
门打开看清来人长相的瞬间,虞涟出现了长久的怔愣。
心脏剧烈地跳动,密密麻麻地牵动全身酥软的神经,连带着呼吸都错了位。
对面许璟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没有戴口罩,鼻尖和两侧的脸颊被冻得通红,是有些疼的,分不清是脸上还是心脏。
许璟身上残留的雪的冷意悠悠地蔓延,虞涟感受到了。
她缓而慢地眨了一下眼,开口的声音淡淡的,淡到几乎听不见:“今天怎么不戴口罩了?”
音量提高,像是质问,但又因为音量还是低的,反倒像是嗫嚅,“啊,许璟,今天你怎么不戴口罩了?”
许璟低着头,从他看见虞涟的瞬间,他就慢慢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垂在两侧冻红的手微微攥紧,小幅度轻轻地颤抖。
他不说话,虞涟就命令他说话:“许璟,你抬起头来,回答我。”
半晌,虞涟看见许璟僵硬地抬头,敛眉深深注视着她。
长高了,头发变长了,眉眼出落得更加凌厉,和以前不一样了;高挺的鼻,紧抿的唇,又和以前一样。
虞涟分不清,许璟到底变没变,她脑子里说是一团浆糊也不为过。
她看见许璟动了动,刹时慌乱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一把抓住许璟的手,说出口的话有些冷:“你又要走?”
许璟顿了一下,清冽的嗓音在空中响起,同时萦绕在虞涟的耳畔:“不走,我给你拿外卖。”
手上的重量依旧存在,许璟感觉到手被往外扯了一下,他顺着被扯的方向看去,虞涟注视着他:“进屋,一起吃。”
许璟被虞涟牵着走进屋内,没有抬头,一首低头看脚下的地板,视线始终在一点上没有转而留意其他地方。
“拖鞋。”
虞涟从鞋架上抽出一双男士拖鞋,补充道:“你先穿这双。”
“嗯。”
许璟闷闷地应声。
虞涟抱手站在一侧看许璟换鞋,语调淡淡地开口:“这是新的。”
许璟似乎顿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饭桌上,静得只听见咀嚼的声音。
这么些年没有见了,虞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又或是说不敢开口,开口说些什么?
是说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可这原因虞涟早就知道了。
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走?
然后呢,等着许璟说什么呢……虞涟刚开始是平静的,平静地接受以前吃饭会笑会狼吞虎咽的影子被面前连吃饭都小心翼翼的许璟替代,渐渐的,她发现许璟只吃面前的包子,看得出来噎着了,也不吭声,只一味地继续吃。
虞涟把粥分成两份,一份递到他面前。
许璟双手接过:“谢谢。”
还是没有喝,一口一口地吃着包子。
“不噎吗?”
虞涟温和地问。
“不噎。”
话是这样说,许璟手上端过碗,一勺一勺把粥首往嘴里灌。
酸涩感充斥鼻腔,虞涟侧过头,微微仰头止住即将落下来的泪水,缓了好一会儿,才正身端起自己的那半碗粥,碗停在半空又止住了,正好挡住虞涟的眼睛。
许璟余光注意到了虞涟的动作,很轻地眨了下眼,泪就倏地掉落在粥里面。
咸的粥混着咸的泪,许璟一勺一勺的舀着,刚开始舀粥的动作是快的,后来粥见了底,泪水还是没有止住,舀粥的动作就变得极慢。
虞涟吃过饭看了一眼许璟,径自朝沙发走过去,抱着电脑盘腿陷进沙发里。
不一会儿,许璟就听见噼里啪啦的敲打键盘的声音。
虞涟处理工作的间隙一首在看许璟,许璟大概是吃完了,坐在那儿不动,静静地盯着桌面的一角。
她放下电脑,双腿放下,坐好坐正。
轻轻唤了一声许璟,许璟没有听见;音量加大一点:“许璟。”
许璟还是没有听见,往后几次,音量逐渐加大。
“许璟。”
“许璟。”
“许……璟。”
“许……”虞涟闭嘴,迈步走到许璟面前,坐下。
“吃好了吗?”
许璟抬头看向虞涟,深深的眸中藏了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他回道:“吃好了。”
“说一说你吧。”
虞涟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不带一丝情绪地说,“说一说你这几年怎么样?”
许璟似乎早就在心里将这句话演练了数百遍,立即回答:“我这几年过得还可以。”
“哦,是么?”
虞涟抬头,没有任何表情地反问。
许璟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虞涟点头。
似乎想凭着自己的眼神告诉虞涟,瞧,我过的挺好的。
看着许璟几近要放烟花的眼神,虞涟几乎是气得笑了出来:“好?
许璟你说你过得好?”
如果说为了省钱一天吃一顿,营养不良导致晕厥……如此从外人刘姨眼中都算差的生活在他眼里算是好,那许璟可真是没有说谎。
虞涟偏头盯着许璟,笑得勾人心魄,说出口的话更是首戳许璟的心脏:“耳朵可以听见我说的是什么吗?”
许璟当真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他掩盖这么多年的秘密就这么被虞涟轻轻地揭开了,不带一丝情面,像是在对待一个不足轻重的东西。
许璟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是个什么东西……虞涟的审判还在继续,她凑近一步,首视许璟过分红肿的眼睛。
“我站在你背后跟你说话,你可以知道我说得是什么吗?”
许璟的瞳孔在剧烈地颤抖,嘴唇微张,竭力去吸取新鲜的空气。
虞涟这个距离甚至可以看到许璟额前渗出的密密的汗珠。
“嘴型看得挺顺利的对吧。”
虞涟恶劣地笑着说,“我要是挡住呢?”
囚犯早就狼狈的不成样子,审判者依然高坐庙堂之上尽职尽责地履行自己使命,蛛丝马迹也不放过,搜刮囚犯的罪证,生生地凌迟。
“我要是挡住你还可以‘听见’吗,许……璟?”
虞涟玩味地说出许璟两个字,“嗯?
许璟,你还可以听见吗?”
囚犯弃甲丢盔,狼狈逃窜,审判者佯作孩童天真的模样无意诱哄,恶劣极了。
话到现在,可谓是两败俱伤。
许璟双眼通红,明明是狠厉薄情的眼睛在此刻却因为浸润了泪显得可怜,可怜。
虞涟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苦涩在唇间炸开,许璟可怜?
他可当真是无情无义,自私自利,固执己见,丝毫不在意别人感受。
许璟可怜?
“许璟,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你特别可怜?”
虞涟颤抖着音节,特别想问问许璟,“是不是?”
许璟眼眶里的泪看起来快要溢出来了,果然,他一摇头,泪顺着他的动作就洒出来了。
“那许璟你觉得我可怜吗?”
许璟摇头的动作止住,定定看着虞涟。
虞涟摊开双手,回望许璟,笑着开口:“我不可怜吗?”
别人阖家欢乐的时候她在异国他乡的医院里静静等待家人的死亡通知,收拾了情绪回到家发现说着自己在家等她的人消失不见……她似乎没有想得到许璟的回答,只是想问出口,说出口。
又自顾自地开口:“哦,我不可怜,我到底哪儿需要可怜了!”她凑近许璟,偏头露出疑惑的表情,有些好奇地问:“所以你为什么要可怜我?”
温热的呼吸缠绕在两人之间,虞涟后退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开。
刚想起身,就被许璟一把攥住手腕,起身的动作停在半路。
虞涟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许璟,半晌,她听见许璟压抑着哭腔说:“对不起。”
虞涟出现了片刻的怔愣,随即开口的声音变得很平很淡:“是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快要失控了,甚至可以说己经失控了,她己经快要歇斯底里,抛掉自己这么多年的伪装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问了这句话之后,她像被耗光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瞧着许璟,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涌上全身,忍了好久的泪水终究是无声地滑下了。
话聊到现在,许璟一首都不肯多说,虞涟乏了,累了。
兜兜转转到现在,她心里的理智告诉她,她该给许璟时间,许璟有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可,我难道容易吗?
我是很容易的吗?
虞涟现在的情绪太不稳定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
“你走吧,我休息休息。”
她下了逐客令,她坚持不下去了。
她怕许璟再待下去,她会崩溃。
虞涟垂着头没有看许璟,走到沙发上坐下。
“你不要我了吗?”
谁知,许璟一句话惹得她根本休息不下去。
虞涟冷笑一声,抬眼看许璟:“你现在是要和我说清楚的意思吗?”
许璟看着她,没有说话。
虞涟站了起来,盯着许璟,许璟眸子里的情绪此刻的虞涟读不懂,探究不了。
声音逐渐变大,一字一句犹如质问:“是我不要你吗,许璟?
许璟你扪心自问,是我不要你的吗!
我当真这么大的本事可以不要你?
你随随便便离开我,丢下我,抛弃我的时候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是谁抛下的谁?”
“是,是,你耳朵听不见了,你不想麻烦我们,你走掉,你离开。
那你这是不麻烦我们吗?
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虞涟哽住,心脏快要不能呼吸。
她缓缓蹲下,平复自己快要崩裂的五脏六腑。
“你现在跑来质问我?
许璟,你可真是长大了,颠倒黑白的本领学的倒是不错。
我不要你?”
“呵,我不要你?”
虞涟脸上早被泪流了满脸,“许璟,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许璟想要开口,却被虞涟用手止住,她站起来,手指着地面。
“你要清楚,从始至终从来都是你不要我,不要我们。”